下雨了。
我沒有帶傘。
好在車站離家還不算很遠。
剛才趕上最後一趟大巴的時候,天色就已經(jīng)黑沉沉的了。這會兒還下起了雨,麵前的路口看起來就像一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沒有圖像,隻有屏幕上不停地跳動著亮白色的點子,嘩嘩嘩嘩的。
一路上,手機都在響個不停。
我知道,是林染笙。
今天出門時我騙他說和同學去爬山了,晚飯前就會迴家。
這麼晚了還下了雨,他可能是有些擔心,就這樣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
我應該接一下,給他報個平安的。
可手指每次移到屏幕上的時候,就被那兩個閃動的大字嚇得縮了迴來。
最後,我連看都不敢看了,就把手機直接藏進了兜裏。
記得當初林染笙把我從福利院接迴家,第二天就送了我一部手機,他往手機裏輸了一串數(shù)字後跟我說,這是他的號碼,有事情了要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也一定要接。
我那時候還是個挺不要臉的小孩兒,當著他的麵便給這串數(shù)字取了個名字——“我哥”。
然後我抬起頭,就瞥見他正瞇著眼睛盯著我的手指看,月牙兒一樣的唇角還不自在地抖了抖。
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好像都是以戲弄林染笙為樂。
我是騙了他,跟他迴了家,但我就隻是打算來玩玩的。
他嘴上說著以後要對我如何如何,我可半句都信不過他,哪怕他長了個漂亮的臉蛋子。
別看我年紀小,這世間的花花腸子也算是見識過不少了,想當初那些要賣我的人,哪個不比他說得好聽。
還有我那個窩囊廢的舅舅,把我領迴去的時候,還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給過我好日子。
說起來,福利院裏的孩子也並不都是孤兒,很多都還是有家人的。
比如我有個舅舅,林落有個哥哥。
小伍兒那就更全乎了,他爹媽都在,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妹妹。他媽甚至隔兩年還會來看看他。
小伍兒曾經(jīng)還一臉驕傲地說過,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媽不是不想要他。是因為他爹出了車禍,癱了。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妹妹要養(yǎng)。
弟弟妹妹不結巴,也不傻,他媽就隻好把他送到這兒了也是沒辦法。
他媽說得那才叫好聽呢,讓他到這兒吃幾年飯,等他長大了能幹活了就接他迴家。
小伍兒那幾年跟著我出去騙錢的時候,攢下來點兒就趕緊寄迴家,五塊錢也寄十塊錢也寄,就想著讓他媽知道他長大了,能幹活了,能迴家了。
可一直到了現(xiàn)在,他媽也沒來接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林染笙突然就想起了他還有個弟弟。
良心發(fā)現(xiàn)也好,被逼無奈也罷,那些硌得人牙疼的理由總有千千萬萬個,我早就不愛琢磨了。
但,既然都是扔掉的垃圾了,哪還有心甘情願再撿迴去的道理?
所以在剛開始的那段日子,騙著他玩兒算是家常便飯,我還揣了一百種法子打算折騰他。
我來就是想看看,這麼個月尖上的人兒啊,扯掉了漂亮的臉皮,剖開心來得是個什麼樣子。
打從我發(fā)現(xiàn)林染笙比我那事逼的舅媽還愛幹淨之後,我就故意每天踩著一腳泥在客廳裏跑來跑去。手上黑乎乎的就往他衣服上蹭。吃飯時拚命地吧唧嘴,還把湯汁甩得滿桌子都是。
當初我舅媽說我不懂規(guī)矩的地方,我算是可了勁兒地在他麵前耍了個遍。
這還不過癮,我從隔壁小公園裏千挑萬選抱迴來了一隻最髒最賴嘰的狗,一身的禿邋毛,長滿了跳蚤,眼睛裏流著膿水,半死不拉活地就直接扔進了他懷裏。
當時林染笙的那張臉啊,我可瞧得真真的,那是從白轉到了紅,從紅轉到了青,最後變成了紫,紫裏還透著點白。
我尋思這次該是到位了,我也玩得差不多了,小伍兒還等著我迴去呢。
於是乎我伸了個懶腰,蹲在一旁且等著他開口跟我說一句“你可以滾了”。
可誰知他咬了半天的牙,竟來了句:“先……先帶它去看看病吧!
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狗交給了我,急匆匆地掉頭就跑迴了屋,一整天都沒再出過門。
我抱著那狗啊,樂得渾身直抽巴。
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想作,每次作得雞飛狗跳之後還忍不住蹲在二樓的樓梯口偷聽。
有時林染笙迴來後看到滿屋的狼藉,便會歎口氣,對黎叔那個老頭子說:“辛苦了,又收拾了一天吧……明天還是叫個保潔過來吧!
黎叔還總會笑嗬嗬地迴:“不礙事的,小孩子嘛,還是活潑點好,小少爺迴來後,家裏可熱鬧了不少。我收拾著心裏也高興。”
嘁,有什麼可高興的,我撥拉了下腦袋就迴屋了,覺得這一家人真是病得不輕。
終於有一迴,我作得有些大了。出門閑逛的時候,把小區(qū)裏的幾個娃娃打了。我比那些孩子們都大,打了他們之後嫌不過癮,還搶光了他們身上的錢。
路過的保安看了半天的熱鬧,終於看不下去了,上前把我們拽開了。
做了壞事可不能留名,我轉過頭一溜煙就跑了。
可到了第二天,林染笙還是知道了,他把我叫到了近前,表情異常的嚴肅。
他盯著我問道:“你昨天是不是跟人打架了?還搶了人家的錢?”
他這會兒的聲音比以往都要陰沉,我心想,可算是來了。便歪著腦袋瞅了瞅窗外,沒說話。
“把錢拿出來!彼麤]多兇,隻不過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煩躁。
“不拿!”我也不知道為啥,一下子就火了,直接就衝他瞪起了眼。
他突然就拽過了我的手,狠狠地打了我的手心一下。
我當時就愣住了。
老子這輩子被抽過大嘴巴子,被一腳踹飛過八米遠,吃過皮鞭子也挨過鐵棍子。
打手心這玩意兒,我忍不住撓了撓,不疼不癢的,算是個什麼套路?
我當時還沒有他高,略微估摸了一下,要真動起手來,我還不至於輸他。隻不過看他是個瘸子,我倒也不能先欺負了他。
結果怎麼著,他竟然蹬鼻子就上臉了,提溜著我的領子直接把我拽到了鄰居家,也不知他哪來的這麼大勁兒,我嗷嗷了一路愣是沒掙開。
敲開門後才發(fā)現(xiàn),從裏麵走出來的正是那個被我打過之後又搶了錢的小孩兒。
我樂了,突然倒很想看看林染笙這是要幹嘛。是打算要老子跟這個小鱉孫兒道歉嗎?
想屁呢,門兒都沒有!
他卻並沒說讓我做什麼,自己反而邁出一步走到了我的身前。
我眨了眨眼,就瞅著這個平時也挺要臉麵的人,突然就跟那家人鞠了躬,道了歉,將我搶來的錢如數(shù)還給了人家,還低三下四地說著什麼家裏的孩子不太懂事,是他沒有教育好,如果打傷了哪裏需要醫(yī)藥費他都會負責的,還請人家見諒。
鄰居好像都認識他,看他這樣客氣,便也隨意說了幾句:“小孩子打打鬧鬧常有的事情,算了算了,沒關係的林老師。”
我翻了個白眼,扭頭就要走,卻又被林染笙一把拉住了。
“還有件事情。這是我的弟弟,他叫林落。”他轉迴頭,看向了那家的孩子,一臉嚴肅地說道:“他不是野孩子,也不是小雜種。你昨天對他講的那些話很沒有禮貌,也請你——跟我的弟弟道歉!”
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就站在別人家的大門口,冷冰冰地看著那個罵過我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被他的眼神嚇得出溜著腦袋躲到父母的身後。那家的母親便想著替自己的孩子圓個場,掛著笑說:“林老師,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我家孩子應該不會說這種話的!
林染笙卻不理她,又對著那孩子說了一遍:“請你道歉!”
最後,對方的父母大概是覺得林染笙病得不輕,這樣僵持下去也沒個頭了,便一臉不高興地把那小孩兒拉了出來,讓他硬生生地跟我說了句“對不起”。
就這樣,林染笙一路扯著我,去了那四五個被我打的孩子的家。做了同樣的事情,說了同樣的話。每次都是隻有聽到了那句“對不起”,他才肯走。
迴到家後,林染笙把我?guī)нM書房,給我指了指家裏的保險箱,把密碼告訴了我,還教會了我怎麼開。
保險箱裏放了很多現(xiàn)金。他拿出了一些放在我手心裏,說道:“我不知道你每個月會需要多少零花錢,如果這些用完了,可以自己來拿!
他整了整我的衣領,給我扣上了襯衣的扣子,動作很輕柔,可臉上的表情卻依然還是很嚴肅。
除了剛才挨的那一手心,他沒有再打我,可我這會兒盯著他的眼睛,心裏突然就有些怕了。
我低下了頭,搓著手裏的錢,聽到他聲音輕輕地說著:
“以後出門的時候,記得身上要帶著些錢。在外麵吃飯,要記得付賬。和同學朋友一起的時候,如果他們請過你,下次,你要記得請迴來。”
“看到喜歡的東西想要,一定要給錢,不可以偷,錢不夠的時候可以跟我講。”
“遇到喜歡的人,也可以買禮物送給她。但是要用心去選,心意比禮物更重要。”
“你問過我是不是很有錢!彼蝗恍α诵Γf:“算不上很有錢,不過,我應該有能力滿足你現(xiàn)在的生活需求。”
“而且哥的錢,就是你的錢。你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但是我不希望你亂花。我說的亂花是指去買煙買酒或是買一些你這個年紀不該買的東西。”
“以後都不要再去拿別人的錢了,不可以偷也不可以搶,哥知道了會很生氣,可能……還會打你。”
“還有,記住,你是有家的人,在外麵受了欺負可以打迴來。但,一定要告訴哥!
秋天的雨裏總是夾著點冰碴子,打在肩膀上有點疼。我想走得快一些,快一些迴家。
可這雨,太沉了。
到了拐角處的時候,我抬眼看到了路燈下站著一個人影,瘦瘦高高的,穿著件黑色的衣服,打著一把黑色的傘。
在這樣黑漆漆的雨夜裏站著,一不小心,好像就要錯過了。
我跑上前,鑽進了他的傘下,笑著問:“哥……你怎麼會在這兒呢?”
“都幾點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彼Z氣很不好,臉色更是不好。
“剛才車上太吵了,我沒聽著!蔽业椭^,沒太敢看他。
他一把扯過了我的手,頭都不迴就開始朝前走,邊走還邊埋怨著:“也不知道買把傘,淋成這樣。”
迴家的路不是很遠,雨卻下得很急。
就這麼一柄窄窄的四方之地,我怕他淋濕了,便退出去一半。可他卻又要向著雨裏錯進去三分,最後搞得我們中間留出了一大塊空隙,活活能塞下半個人來。
我想攬住他的肩,伸出了手又縮了迴來,最後忍不住笑了,說:“哥,帶一把傘出來,你也是夠缺的,你往裏站點兒啊,再過會兒咱倆都要成落湯雞了。”
他停下腳步,衝我皺著眉頭,卻沒朝中間挪步子。
我想了想,便蹲下了身子,對他說:“那我背你迴去好不好?這樣,咱倆都淋不著了。”
“有。
他要朝前邁步,我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半晌,他歎了口氣,突然便拿拐杖杵了杵我的後背,冷冷地開口說:“林落,你今天沒有去爬山!
他的語氣篤定得不行,連半點詢問的意思都沒有。
我垂著頭,捏了捏手指,瞧著地麵上被濺起的一簇簇的水花,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的?”我低聲地問。
他哼了一下,泛著軟軟的鼻音,聽起來很不痛快,又杵了我一下,才說:“騙人的時候,不要傻乎乎地瞪著眼睛。”
我搓了搓腦袋,轉迴頭衝他笑了,“真的?”
“嗯。”
雨下得更大了,劈裏啪啦地打在傘上,沉甸甸的。
我蹲在地上等著他接下來的質問。
既然騙不了了,那就不騙了。無論他要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他的。
過了一會兒,背上突然暖暖的,他趴上了我的肩頭,伸出手圈住我的脖子,低聲抱怨道:“要背就快點走,都是泥,髒死了!
作者有話說:
上次更新,我寫了兩章,六千多字的梁修,結果看看評論區(qū),萬裏嗷嗷一線天都是在哭林落。
嘖!我就問一嘴:咱這文,它就沒個主角光環(huán)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