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以前聽老韓講過,林落是他當(dāng)年從縣城邊上的那個小樹林裏撿迴來的。
老韓說那天他去縣城裏喝喜酒,迴來的時候尿急,就在路邊的小樹林裏解了個手。結(jié)果一低頭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樹叢裏躺著個孩子,全身上下又青又紫到處都是傷,發(fā)著高燒就剩下那麼半口氣了,也不知是讓哪個喪了良心的人扔在了這裏。
老韓將他抱起來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搶救了整整一天,才算是保下條命,醒了後卻發(fā)現(xiàn),人他媽傻了。
也不知道是被人打傻的還是發(fā)燒燒的,不會說話,見人就躲,在醫(yī)院的時候整天藏在病床底下,最後老韓沒辦法了就把他帶迴了福利院。
老韓為這事兒悔了挺久的,後來還總念叨說當(dāng)時要是少喝兩口酒,早點迴來發(fā)現(xiàn)這孩子就好了,興許也就不會燒傻了。可惜了,這麼漂亮個娃娃。
原來,不是那時候燒傻的。
也好,下次有機會去看老韓的時候得跟他說一聲,省的他還老惦記著這個事。
宋宜秋的話結(jié)束之後,飯桌上一下子就變得很安靜,安靜到我甚至不敢用力地唿吸,麵前就像是有無數(shù)個刀片勒緊了喉嚨,連輕聲的吞咽都翻滾著灼熱的血腥氣。
啪!——很意外地一聲。
桌子上那杯剛剛沒來得及喝掉的水被打翻了。圓鼓鼓的玻璃杯滾了幾個圈之後落了下去,碎在了我的腳邊。
隨之而來的是林染笙有些幹啞的聲音,幹啞地猶如一根繃得緊緊的弦。
“你們……你們到底在胡說什麼?落落他……怎麼可能會是傻子?”
“染笙……”宋宜秋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歉意看著他說道:“當(dāng)年這件事情對我和你父親的打擊很大,你那時候也還小,所以……我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林染笙還是要爭辯,他說得很急,“落落小時候……小時候會彈鋼琴的,會……會跟我講很多話,會自己係鞋帶,還會……還會數(shù)石頭,會……”
“染笙!”宋宜秋閉了閉眼,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
林染笙突然轉(zhuǎn)身,一把便拽住了我的手腕,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一般,“落落,你告訴他們!”
“我再說一遍,他不是林落!”
這是我為他精心編織的一首美麗而又殘忍的處刑曲,此刻樂章奏起,我看著那雙如皓月一般皎潔的雙眸瞬間就沉入了血紅的海底。
蒼白的指尖深深地嵌在我的腕骨上,一寸寸收緊,一寸寸冰涼,像是五把搏命的利刃,剜挑著我的血肉。
宋宜秋的耐心似乎是已經(jīng)耗盡了,她轉(zhuǎn)向了我,麵容鋒利卻依舊很有涵養(yǎng)地說道:“梁先生,我想你和我們家之間的誤會應(yīng)該是解釋清楚了,我不想去追究你對我們造成的傷害,隻請你立刻離開這裏,以後都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
我點點頭,又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了身。
林染笙的手還在死死地攥著我的腕子。
“哥……”
他媽的。
我別過頭,抹了把臉。
“林染笙,我……”
我想走之前怎麼也得跟他說點什麼吧,哪怕就說句對不起呢,可我試著張了半天的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卻突然低沉地開口說道:“沒有我的同意,你哪都不許去!”
宋宜秋頓時就動了火氣,連聲音都比剛才尖嘯了幾分,“你發(fā)什麼瘋?你難道還想把這個騙子繼續(xù)留在家裏不成?”
我有些呆愣地迴過了頭,看著林染笙直視著他的母親,眼眶裏像是浸滿了血一樣,低聲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沒有我的同意,他哪都不許去!”
宋宜秋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平靜,她失望地看著她的兒子,幾乎是歇斯底裏地質(zhì)問道:“林染笙,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把他留在這個家裏?你真的是把他當(dāng)成弟弟嗎?你跟這個來曆不明的騙子到底是什麼關(guān)係?”
她的唿吸越來越急促,說完了這幾句話後便扶住了額頭,臉色也突然有些泛白。
可林染笙卻像是根本沒有發(fā)覺到宋宜秋的不適一樣。他沒有迴答她的任何問題,隻是再一次地重複了一遍:“沒有我的同意,他哪都不許去!”
“好了大少爺,快別說了!”黎叔看宋宜秋的情況不對,趕緊走了過來,頗費了些力氣才將林染笙從餐桌前硬拉了起來,半推著他上了樓。
不一會兒黎叔給宋宜秋拿來了藥,勸她吃了下去,好生地安慰了半天。
之後宋宜秋大概又說了些什麼吧,應(yīng)該都是罵我的話,我也沒注意聽。
我一直垂著頭,盯著腕子上烙下的手指印,都這麼半天了,還是清清楚楚地,泛著紅,疼得鑽進(jìn)了心裏。
黎叔把宋宜秋送上樓休息後,迴來坐到了我的身旁,輕聲地問道:“孩子,這到底都是怎麼迴事啊?”
那張一直慈愛溫和的臉,此刻卻布滿了難過和不解。
我不敢看他了,隻能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念著:“對不起……”
林染笙說了讓我哪都不許去,我便哪都沒有去,就這樣一直坐在飯桌前。
到了半夜的時候,屋子裏的燈都熄滅了,我才站起身走上了樓。
腿有點麻了,走到林染笙的房門外花了很長的時間。
我輕輕地扣了扣門。
輕得像是怕不小心驚動了屋裏的人一樣。
過了很久,房間裏都沒有什麼迴應(yīng),正當(dāng)我想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門內(nèi)傳來了一絲很輕的聲音:“進(jìn)來。”
輕得就像是不希望被門外的人聽到一般。
我打開門,走了進(jìn)去,房間裏沒有開燈。
一個深色的人影坐在窗戶旁的地板上的,背靠著牆,側(cè)頭望著窗外。
窗簾隻留了一條很窄的縫,月光從縫隙裏漫了進(jìn)來,映在他的臉上,就像是覆了一層淡藍(lán)色的冰。
我走到他身旁,也坐了下來。
他沒有轉(zhuǎn)頭看我,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整個人像一尊雕塑一樣,目光直直地,凝視著窗外的某處。
我從他的側(cè)臉望了出去。
看到窗外斜斜地橫跨著一根光禿禿的枝椏,將低垂的月亮切成了兩半,一半像是要被無盡的虛空吸食進(jìn)去,另一半?yún)s似乎即將墜入黑沉沉的大地。
“你叫什麼?”他問。問得很輕。
“梁修。”
他點了點頭。
“林落是不是死了?”他問。問得很平靜。
“是。”
作者有話說:
下章講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