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消毒水味跟藥膏味混在一起,空氣仿佛是凝固的,時間一分一秒流淌得極慢。
梁澤想抱吳恪,以前隻是在心裏想想,今天居然真的抱了。他把頭埋在吳恪肩上,盡管動作非常勇敢用力,眼睛卻閉得很緊,睫毛害怕到輕微顫抖。
屏住唿吸的同時,他聽見自己心跳混亂極了,撲通撲通幾乎跳出嗓子。
“放開我。” 吳恪這樣說,但身體沒動。
從來都不敢想還有這麼一天,吳恪竟沒推開自己。梁澤手臂收緊,講話也帶上了鼻音:“我馬上就放,在那之前你聽我把話說完行嗎?”
吳恪擰緊眉,試圖從狹窄的空間裏擺脫出來,但梁澤全身重量如泰山壓頂,強行動了動反而在沙發中陷得更深。
“你……”
推不開,索性就這樣讓梁澤趴在自己身上,“有話就快說,說完坐迴去。”
“我就是想知道,那次是不是你送我去醫院的?”
明明就是確定的事實,他卻還是有些底氣不足,又因為極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所以一直在輕輕喘息。
吳恪皺眉:“誰告訴你的?”
“是晨陽,不過他不是有意的!是我逼他講的。” 替朋友解釋完,他換上一種試探的語氣,“為什麼不讓他告訴我呢?”
“順便而已,沒什麼可說的。”
“是怕我誤會?”
吳恪僵冷地沉默。
梁澤心頭酸脹,語氣卻很堅強:“我猜到是這樣了。其實你不用這麼小心的,你能去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他還沒有糊塗到以為那是出於喜歡。
“至於別的,我根本不敢奢望。”
原本緊繃的氣氛因為這句話有所緩和,吳恪頓了一下,低聲道:“梁澤,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那天我隻是——”
“我知道!” 梁澤倉促打斷,“我知道你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單純地幫助朋友而已。但是阿恪,我還是…… 還是很想謝謝你,因為之前我以為……”
說到這裏,聲音漸漸消失。吳恪原本那些故作冷淡的話也被堵了迴去,不由得下頜收緊:“你以為什麼。”
“以為你討厭我。”
聲音輕輕的,顫動的唿吸落在耳邊,緊張莫名。吳恪把目光側過去,看見梁澤清秀的鼻梁和通紅的耳朵,覺得這樣的距離實在近得有些過分了。
“你先起來。”
梁澤沒動,執著追問:“那你討厭我嗎?”
再沒有多說一句,吳恪推開他站起來,高大的影子平直地鋪在地毯上,起起伏伏間就像可靠的山脈。
梁澤也跟著起身,忐忑地望著他的背影,“阿恪——”
吳恪終於鬆口:“不討厭,也不喜歡。”
語氣硬邦邦的。
梁澤眼神一黯,剛想說那也不錯,吳恪卻又補上一句:“以後怎麼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隻能做到這樣。”
這句話梁澤沒有完全聽懂,但隱約明白,自己還有一點渺茫的希望。抬頭看向吳恪,吳恪卻已經轉身進了臥室。
短短一個晚上又是難受又是高興,梁澤額頭都因為激動而發燙。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到衛生間洗了個手,然後走過去敲主臥的門:“阿恪,我先迴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等等。”
隔著門,扣皮帶的聲音很輕微,但因為周圍實在是太靜了,想不聽到也難。梁澤低頭守在門口,一聲不吭。
兩分鍾後吳恪出來,睡衣已經換成襯衫西褲,勻稱的腰桿寬闊的背。梁澤看著他,嘴唇微微抿起。
“你要出去?”
吳恪目光從他臉上一帶而過,看向門口:“我送你。”
“不用了。” 梁澤忙搖搖下巴,“不遠,我可以騎自行車迴去。”
根本沒有理會他的說辭,吳恪拿起車鑰匙就去換鞋了。梁澤定了定神,提步跟上去。
月明星稀。
深更半夜的小區靜悄悄的,連夜貓子都已經在花園中安穩入眠。吳恪走在前麵,梁澤跟在後麵,地庫悶熱的空氣中混入一種柔軟的濕意。
因為今晚發生太多事,心情像是坐過好幾趟過山車,所以梁澤一直低著頭整理思緒。沒想到吳恪忽然頓足,他直直就撞上去——
“…… 對不起。”
吳恪迴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走前麵。”
梁澤微微張嘴。
吳恪蹙眉:“上次不是教過你怎麼找車位?”
可是那次也就隨便一聽,梁澤根本沒有當真,況且時間又過了這麼多天,哪裏還能從這些一模一樣的車位中找出屬於某人的那一個。
他眼神緊張地亂晃:“我就記得你車位旁邊有部電梯。”
吳恪一動不動:“你帶我去。”
沒辦法,梁澤隻好硬著頭皮上陣,每走錯一個路口都感覺後麵的目光又嚴厲了一分。兜兜轉轉十幾分鍾,最後終於見到那輛熟悉的車。他趕緊用手機拍了張照片,把車位號和周圍的一些標識也統統拍進去。
上車後,梁澤發覺自己後背都汗濕了,真是太沒出息。他迴身係好安全帶,有點不解地問:“為什麼非要我找車位?”
吳恪將車發動:“我說了會把車留給你。”
梁澤扭頭,眼睛張得很大:“真的不用,我不會開。”
“不會開就學。”
沾過雨水的樹葉鋪在地上,車輪軋上去悄無聲息,白天川流不息的馬路此刻隻剩幾盞安靜的路燈。
吳恪的固執令梁澤覺得,眼前這個人是真的要離開很久。慢慢的,在沉默的車廂中,他又想起那個黑色的行李箱,莫名一陣心悸。
他問:“你哪天走?”
“你說出差還是出國。”
他愣住了。
吳恪平靜地目視前方:“我明天中午的飛機去出差,至於出國的時間,還沒定。你很著急嗎?”
“怎麼會。” 梁澤心神微蕩,手控製不住地握緊膝蓋,輕輕重複了一遍,“怎麼會。”
半晌無言。
“那你出差什麼時候迴來?”
“下周六。”
梁澤點了點頭。
“有事?”
“沒事。”
又是一陣沉默。
有時候梁澤自己也納悶,從前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哪來的那麼多話說?雖然大部分時候是他說,吳恪聽,但那時的吳恪話比現在多得多。
被一種酸楚的甜蜜驅使著,梁澤轉過身:“阿恪,你現在怎麼這麼不愛說話了?”
吳恪目不斜視:“沒人聽,說給誰。”
像他這樣一板一眼的性格,交朋友本就不易,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也都不在身邊,平常獨處的時候居多。
前麵紅燈,車子平穩剎住。等候的間隙吳恪把手機拿出來,給自己訂了一輛明天白天去機場的出租車。快要變燈的時候,他聽見身旁不穩的聲線:“要是你有時間,可以跟我說。”
轉過頭,梁澤垂眸盯著膝蓋。
“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我隨時都願意聽,你想說什麼都可以。也許我們現在沒有什麼共同話題,但是你的生活我可以去了解,你喜歡的東西我可以看、可以學,時間長了你的話我就都能聽懂了。”
梁澤不傻,相反,他很聰明,可他麵對吳恪時總有種無措的稚拙。與此同時,他又有種毫無保留,不撞南牆不迴頭的執著。這是他的愚笨之處,更是他的動人之處。
變燈的一瞬間,兩人四目相對。吳恪把視線轉迴前方,動作竟有些僵硬:“你怎麼又願意了?”
“啊?”
吳恪又露出那種嘲弄的神色:“之前不是說不要再做朋友,做不到,怎麼現在又這樣態度積極。”
梁澤抿緊唇,半晌鬆開,嘴唇都缺血了:“我之前不知道……”
他當然不會說自己是看到了那條短信,才知道吳恪早就找過自己。他明白吳恪要麵子。
吳恪卻會錯意,以為他是說以前不知道有希望,臉色馬上就變得不自然:“我說了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你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
梁澤點頭:“這個我明白的。”
到底你明白什麼?知不知道亂期待會受傷?
明明梁澤的答案沒有不妥,吳恪卻挑出許多毛病,心底湧起一陣煩悶,隻能選擇降下車窗透氣。
天上雲很薄,明天應該是個晴天。
到老巷子的路口後,梁澤堅持不讓吳恪開進去,拿上手機就推開車門,“迴去路上小心點。”
沒想到吳恪也從另一邊下車,走到他麵前,“我這次去的地方離老家不遠,你有什麼需要買的可以告訴我,我買好帶迴來。”
“需要買的?” 梁澤沒明白。
“就是那些吃的喝的,以前你不是最喜歡?”
老家的許多土特產全國知名,為此吳恪曾損失許多珍貴的壓歲錢。
梁澤微訕:“那是以前。”
“現在呢。”
“我自己會做。”
小點心之類的又不難。
吳恪卻看他一眼,有些諷刺他能力的意思,“我記得你還連廚師都不算。總之有要買的下周三之前告訴我,過時不候。”
說完就頭也不迴地上了車。
梁澤有點羞愧,卻又莫名有種輕鬆的感覺。他轉身朝昏暗的巷中走去,沒走多久身後卻傳來兩束光。迴頭一看,是奔馳車的兩束遠光燈。
一直到他上了樓,燈才熄。
迴到宿舍梁澤什麼都顧不上做,直奔唯一一間能看見大馬路的廚房。還不到淩晨三點,室友們都不在,他一個人把鍋碗瓢盆全挪開,手腳並用爬到臺麵上,扒著上麵的透氣窗遠遠地眺望過去。
奔馳還在,吳恪坐在車裏,可是沒兩分鍾就開走了。梁澤踮起雙腳,透過鏽跡斑斑的防盜網看著汽車尾燈,久久沒有迴神。
其實也不是看,他就是在想今晚發生的那些事,還有跟吳恪說過的那些話。他在仔細迴憶自己趴在吳恪身上的時候,吳恪的手是擺在哪裏的,臉是朝向哪邊的,眼睛裏又有多少反感。他在迴憶剛才當他提出要吳恪找他聊天時,吳恪究竟是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還是拿話搪塞過去。
這些細節在發生時是模糊的,含糊的,一蹴而就的。可是迴想起來,它們卻又變得那麼清晰,那麼真切,那麼緩慢而有餘韻。甚至於發生時的那一點苦澀,過後細細品嚐,竟有長久的迴甘。
望著望著,眼前像是出現幻覺,因為奔馳又開迴來了。
梁澤唿吸一滯。
視線中吳恪將車停穩,並沒有下車,隻是把燈關了靜靜坐在裏麵,看不清在幹什麼。
半分鍾後,身上的手機響了。見是吳恪,他趕緊接起來。
“下來。” 吳恪言簡意賅。
梁澤什麼也不問:“好的。”
說完拔腿飛奔。
氣喘籲籲地跑到路邊,遠遠的他卻停了下來。他看見吳恪靠在車門上抽煙,地上一道筆直的影子,手指間一點明滅的火星。
他心髒快要從腔子裏跳出去,反複好幾個深唿吸才鎮定下來,一步一喘氣地走過去。
“你……”
沒等他問完,吳恪左手掐煙,右手從身後的車窗探進去,拿出那瓶被他遺忘的皮革清潔劑,拋給他。
原來是為了這個。
梁澤接住,半晌說不出話,隻能艱難地道了聲謝。
吳恪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向北邊的路口:“我剛才在前麵遇見兩個人,應該也是你們店裏的,上次去找你的時候在你宿舍見過。”
梁澤心不在焉:“那應該是吧,他們現在可能剛下班。”
“他們不上班的時候都幹什麼?”
“賭博,還有——”
他把嫖妓兩個字咽了下去,可這是多此一舉,因為吳恪剛剛目睹他們進了一家紅色暗燈的洗頭房。
“迴去收拾東西,明天搬到我那去。” 吳恪說。
梁澤微微張嘴,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怎麼,“這麼快?先不用吧,等你走了我再……”
他怕自己會每晚都像今晚一樣失態。
“再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暫時住在這裏沒關係的。”
吳恪蹙緊眉,聲音頓時冷凝:“你到底知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梁澤頭腦一熱,不假思索地反駁:“也沒有那麼嚴重。你可能不知道,其實這種事在打工的人當中挺普遍的,隻不過我——”
他想說隻不過他是絕對不會這樣的,吳恪卻望了他一眼,嗓音變得冷淡:“看來你是已經習慣了。也對,差點忘了那種事你高中就發生過,應該不會感到驚訝才對。”
無論如何,這話說得太過了。梁澤一聽,臉色驀地蒼白。
吳恪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再怎麼樣,梁澤是梁澤,不該把他跟那些下三濫的事相提並論,可自己再一次沒有控製住怒意,或者說,介意。
他轉開臉,道歉的話堵在喉嚨間,說不出也咽不下。感覺自己是進了一個死胡同,既想要知道那究竟是怎麼迴事,又不想聽到跟那件事有關的一切。
梁澤等了半晌,沒等來一句對不起。看見遠處好像是室友們迴來了,他低下頭:“我先迴去了,你路上小心。”
“梁澤。”
少有的,吳恪叫他,他沒迴頭。
到宿舍洗完澡,躺上床才發現手機上有一條十分鍾前的新消息。是吳恪發的,從字裏行間很難推測出究竟是什麼語氣,卻讓梁澤失眠了一整夜。
“有什麼顧慮就直說,如果擔心搬過來會讓我不自在,出國之前我可以不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