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幸好是冬天。
幸好是冬天,穿得足夠厚,以至於哪怕我覺得自己走路的姿勢像隻被蒸得半熟的螃蟹,也不會,太明顯。
其實這種事兒也許每個男人都經曆過吧——也許——反正就是忽然有了反應,也許是正在上課,也許是正在吃飯,沒什麼原因。
初中生物課講到生殖係統那一章的時候,生物老師說,男同學們不用擔心,這是正常的。
這是正常的——嗎?
我不敢看嚴行,隻好低著頭走路,這條路的地磚是淡黃色的,真醜啊。我的運動鞋是黑色的,鞋帶已經起了毛邊兒,這雙鞋是我高二時買的,也可能是高一,我記不清了。給老媽買羽絨服,什麼時候去買呢?年前商場裏的衣服都貴,如果年後去買肯定便宜不少,但新衣服,不就要過年走親訪友時穿出來,圖個喜氣麼?其實我還想給老爸買件棉襖,他前年買那件棉襖也太老氣了……
“一迴,”嚴行突然走到我身邊,“幹什麼呢?”
“啊?”我被他嚇得一哆嗦,“我在走路呢。”
嚴行笑了笑:“我知道。”
高中的時候學校給我們訂英語周報,我記得我在周報上看過一篇文章,講的是如何判斷人有沒有說謊。其中一條是,如果你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對方用十分完整的句式迴答了你的問題,那麼這個人很可能在說謊。
比如說,嚴行問,一迴,幹什麼呢?
張一迴迴答,我在走路呢。
如果張一迴沒有心虛,那麼他大概率會迴答,沒幹啥啊。
張一迴啊,你在走路,沒單腿跳也沒躺著,這條街上的人都看得出來。
就算你想說自己在走路,也不必完完整整地說“我在走路呢”,放在平時你隻會說“走路”。
“咱中午吃啥啊?”沈致湘扭頭問我和嚴行。
嚴行:“我都可以。”
“我也……你們想吃點北京特色的不?”我快步趕上去,和沈致湘並肩。
“行啊,都有啥啊?”沈致湘問。
“鹵煮什麼的……”嚴行被我留在身後,我不敢迴頭。
“鹵煮我吃過一次,呃,我估計璐璐吃不習慣,”沈致湘說,“還有別的嗎?”
我想了想,說:“銅鍋涮肉?”
“璐璐你想吃嗎?”沈致湘溫柔地問楊璐。
楊璐點頭:“行呀。”
“我知道一家,”我說,“就是離這兒有點遠。”
楊璐輕輕“誒”了一聲,然後扭頭問嚴行:“你想吃銅鍋涮肉嗎?”
我尷尬地噤聲。
我忘了問嚴行。
不,我本來就是想避開他,才來和沈致湘商量中午吃什麼的。
嚴行是什麼表情?他會難過嗎?會用那種委屈巴巴的目光看著我嗎?
“我都行。”嚴行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ok,”楊璐笑著問我,“你說的那家店在哪?”
“坐二號線能過去……”
楊璐裹了裹圍巾:“那還好吧,反正坐地鐵也方便。”
沈致湘:“嗯,咱們一會兒逛逛後海,就過去吧。”
我說:“好啊。”
於是我們繼續向後海走去,楊璐和沈致湘在聊各自專業的期末考試,我時不時插一句,和他們一起吐槽學院安排的奇葩考試時間。
嚴行跟在我們身後,默不作聲。
其實那就是一家很普通的涮肉館,隻不過名字叫“老北京涮肉”,我去過兩次,都是同學聚會的時候跟著去的。同學聚會,一群人亂哄哄地喝酒吹牛逼,菜到底好不好吃,並沒有人在意。
我承認我是沒話找話,我沒法麵對嚴行——誰知道我會不會再起反應?對著一個比我還高的男人的臉起反應?我是有病嗎。
雖然,他是嚴行。
但是,這不對。
楊璐真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兒,她或許注意到了我和嚴行之間的異樣——或者至少她發現嚴行落單了。於是她放慢腳步,等著嚴行走過來,笑瞇瞇地對嚴行說:“嚴行,你是哪裏人啊?”
嚴行沉默了兩秒,問:“怎麼了?”
楊璐顯然沒想到嚴行會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有些結巴地說:“啊?我就、就問一下……”
嚴行“噢”一聲,說:“我是西安人。”
“西安啊,”楊璐把頭發別在耳後,笑了一下,“西成鐵路現在在修了,過幾年成都去西安應該很方便啦。”
“是嗎……”嚴行低低地說,“那很好啊。”
我在心裏疑惑,嚴行家不是商洛的麼……為什麼要說是西安?可轉念一想,大概戶口頁上的隻是個出生地,嚴行家那麼有錢,遷居到西安也有可能。
“我很想去西安啊,”楊璐笑著說,“聽說那邊的牛羊肉都做得很好吃,迴民多嘛。”
嚴行點頭:“嗯。”
這天聊得,也太敷衍了吧。
我不知道嚴行是不是生氣了,畢竟我隻見過一次他生氣,還是在電話裏。嚴行對我好像總是溫柔的,溫柔得讓我不知所措。
兜裏的手機響了,是老媽。
我走遠幾步,接起電話。
“一迴啊,還在學校呢?”
“……嗯。”
“什麼時候迴來啊?媽給你做好吃的。”
“我……”我心頭一動,猛地拔高聲音,“好,我現在就迴來。”
如我所料,老媽沒聽出我話裏的不對勁,挺高興地說:“好嘞,正好今天我休班!你幾點到家?”
“一個小時以後吧。”
“哎,行,我現在去買菜,你路上慢點兒,啊!”
“嗯,好。”
我掛掉電話。二十秒不到的時間,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怎麼了?”沈致湘問,“你要迴家?”
我一臉愧疚地看著他和楊璐:“嗯,太對不起了,我媽叫我趕緊迴去……家裏來了個親戚,好多年沒見了,想見見我。”
“啊,那你快迴去吧,沒事兒!”沈致湘憨笑,“反正咱以後有的是時間出來玩嘛!”
楊璐也附和道:“是呀,你趕緊迴家吧。”
我掏出手機:“我把那個涮肉館的地址發給你們啊……”
我迴家了。
家裏還是老樣子,老媽在廚房做菜,老爸在客廳看電視。
“你東西呢?”老媽見了我,驚訝地問,“落地鐵上了?!”
我搖頭:“沒帶……我過兩天再迴學校拿,不著急。”
“嗨,你這孩子,也不嫌麻煩,”老爸招唿我,“櫃子裏有沙琪瑪,你先墊墊肚子,你媽一會兒就做好飯了。”
“沒事兒,我不餓。”我走到老爸身後,為他捏肩膀。他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坐在輪椅上,坐久了,頸椎就不太好。
“學校的課難不難?”老爸問。
“不難,”我笑,“認真學都能學會,反正我這是商科,又不是物理數學什麼的。”
“那就好,嘿,我前天還碰著老趙他兒子了,那個德性喲。”
“什麼德性?”
“染一紅毛,大冬天,露著小腿,”老爸邊說邊搖頭,“這孩子一不上學,就變化太大了,流裏流氣的,哎。”
“嗯……”我想起嚴行,冬天露著腳腕,要是老爸見了,大概也會搖頭吧?
“我當時就想,還是我兒子好!聽話,懂事兒,靠譜。”
“你這是王婆賣瓜哪?”老媽笑著從廚房走出來,手裏端了盤青椒肉絲。
這就是我家,像很多個平凡的家庭一樣,沒什麼錢,但一家人和和睦睦。
我爸媽,都是很普通的人,沒上過大學,也可以說沒見過世麵。在他們眼裏,染個紅毛,就是出格。
但他們都很善良,溫和地對待我,盡自己所能地撫養我。我不想傷害他們。
如果,我說如果,我和嚴行搞了——同性戀——這個詞我隻是想一想都感到芒刺在背。
那我能把這件事告訴爸媽麼?不,別說能不能,就說敢不敢,我敢麼?
我站在老爸身後,看著他過分細瘦的腿,他腿上的肌肉已經萎縮了,此外,他的身體還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我是真不敢說,我怕我說出來,他還顧不上罵我,就先被我氣死了。
如果我和嚴行在一起了,我可以確定,我永遠不敢讓他們知道。
讓嚴行跟著我一起躲躲藏藏做賊心虛?沒必要。這太難了。
所以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別發生。
對,我已經看出來了——我早看出來了,嚴行喜歡我。什麼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怎麼不去向沈致湘胡說八道?
我們不能在一起,這不對。
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