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一年的第十五分鍾,我見到了藍茵。
田徑場上空無一人,北風凜冽如刃,大雪下得紛紛揚揚。在一盞明亮的路燈下,我看見藍茵遠遠向我走來。
她走進了,我看見她通紅的雙眼。
“你們院肯定會調查今晚的事,到時候你就一口咬定咱倆在談戀愛,”藍茵嗓音沙啞,“明白嗎?”
“……是他讓你幫我的?”一張嘴冷風和雪花就灌了滿嘴,我硬生生把“嚴行”兩個字吞迴嗓子裏,“嚴行”,隻是叫他的名字都令我心驚肉跳。
“不然呢?”藍茵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唐皓收到那個視頻,就去找他,用視頻要挾他……但他告訴我,那個視頻早晚會被發出去,不是唐皓發也是別人發。他說,既然這樣,幹脆把唐皓拉下水,省得以後唐皓找你麻煩。”
冷冷的白光混著風雪落在藍茵的側臉上,襯得她一臉冷酷,她看向我,表情帶著嘲諷。
“我問嚴行,為什麼要這樣幫你呢?”藍茵淡淡道,“他說,因為他騙了你。你知道他當時是什麼表情嗎,張一迴……所以後來我去問你,你們是不是在一起了?你說,沒有。”
“我……”
“你不用告訴我,”藍茵打斷我,“你們有沒有在一起,現在已經沒意義了。學院調查的時候咱們兩個把戲做好,就夠了。”
“我走了。”藍茵說完,轉身幹脆地走了。
我獨自站在空曠的田徑場上,雪越堆越厚,路燈照亮的地方是白色,沒有燈光的地方是黑色,視野裏黑黑白白,幾乎不像人間。
我不知道嚴行為什麼這樣做——不,準確地說,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騙我。從一開始他和我在一起,他就在欺騙我。一個謊言接著另一個謊言,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後,就編不下去了。
他……是真的愛我嗎。
手機還有12%的電,我的手機總是在剩餘10%的電量時被凍關機。我還有2%的機會。一分鍾?兩分鍾?我攥著手機,感覺像攥著一枚不知何時爆炸的炸.彈。
四周寂靜得隻剩下風雪聲,我撥了嚴行的號碼。
我忽然想起來剛開學的時候他說他去“解決”那些事,讓我給他一段時間。他發短信問我,我們現在還在一起嗎?我迴複:在一起的。那時候我想,就算真的要分手,決定權我也交給他。
捏著手機的手已經被凍僵了,十七秒之後,電話接通。
嚴行不說話。
我問:“你怎麼樣了?”
我在說什麼——你怎麼樣了——能怎麼樣呢他被唐皓摁在地上往死裏打卻不還手,而我眼睜睜看著,能怎麼樣呢。
“小傷,已經包紮好了。”嚴行的語氣出奇得平靜。
“你在醫院嗎?”
“嗯。”
嚴行的聲音令我感到一陣恍惚,我已經太久、太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你為什麼……”我的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為什麼,我有太多為什麼要問,一時間竟然無從問起。
嚴行那邊一片靜謐,我這邊大風大雪。我們兩個好像都在世界的盡頭,僅憑最後2%的電量保持聯係,電量耗完,我們就會跌入各自的時空再不相見。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一刻,我險些就要說:你到底在哪。雖然這句話我已經問過很多次,嚴行不知所蹤的一夜夜,我找他等他的時候,反複在心裏問他,你到底在哪。可是即便如此這一次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到底在哪。如果、如果他給我一個地址,我想我還是會去。
然而這時嚴行開口了,“你知道嗎,其實,以前我不覺得我做的這件事是錯的,就是……被包養這件事。他幹.我、折騰我、在我身上找刺激,但是他給我錢,還給了我其他很多幫助……我不覺得這是錯的,這不是你情我願的交易嗎?”
“直到遇見你,張一迴,最開始我覺得你很奇怪,你這人……我隨便給你花點錢,你都是一副又驚訝又緊張的樣子,你為了賺很少一點兒錢,跑大老遠去打工——其實你如果找我要錢,我一定會給你的,你們不也知道我有錢嗎?即便是咱們兩個在一起之後,我給你買的衣服,你也讓我退迴去。你會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去做家教,賺了一點錢,給我買披薩,也買套子,隻夠買這些,”說到這裏嚴行笑了一下,“張一迴,因為你我才漸漸知道,原來我做的事情,是很恥辱的。我沒正經上過學,進這所學校也是他安排的,‘尊重’這東西我聽說過,但是沒見過,因為你我才知道被尊重是什麼感覺,就比如……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因為你我才知道我有多不正常、多恥辱、多醜陋。”
“去年三月份,他被查出了胃癌,早期,其實我以為他快不行了,所以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就想,也許咱們兩個能一直在一起,也許他活不了多久了。”
嚴行壓低聲音:“是我想得太簡單了,他大概還能活很久……張一迴,我不該喜歡你,也不該向你表白,我後悔了。”
大概過了半分鍾,嚴行一字一句說:“對不起。”
我問他:“蘇紋說的是真的,對嗎?你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我‘正常’。”
嚴行:“……對,你正常,你雖然很窮,但是你活得比我有尊嚴。我和你在一起,就好像自己也有尊嚴了。”
“……我明白了。”
“張一迴,”嚴行的聲音極其平靜,“唐皓打我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在陽臺上。”
我的心越墜越深:“啊,是。”
“沒什麼,那就……這樣吧。”
“等一下!”因為緊張,我的另一隻手一把攥緊身旁冰冷的單杠,無數念頭像風雪一樣在我腦海中翻湧,我張張嘴,險些發不出聲音。
“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我知道我在和很多很多個自己較量,卑微的張一迴,受辱的張一迴,無力的張一迴,怯懦的張一迴,自私的張一迴……殊死搏鬥血流成河,匕首刺進身體巨錘碾碎骨骼,最後,擁抱過嚴行的那個張一迴贏了,他問,“你能不能……離開嚴先生?”
是啊嚴行尊嚴是好東西,可我還是要把決定權留給你,如果、如果你願意離開嚴先生——
“對不起,”嚴行說,“不能。”
“因為錢?”
“……嗯。”
好,那個戰勝了卑微的張一迴自私的張一迴怯懦的張一迴的張一迴,輸給了錢。
“就這樣吧,”兩滴淚落在腳下的雪地裏,但我的聲音十分冷靜,“對,我沒錢,我養不起你。”
“張一迴……”
“你真的讓我惡心,嚴行。”
仿佛蒼天有意,說完這句話的瞬間,我的手機自動關機了。
我倒在粗糲冰冷的雪地裏,天地寂靜隻有風雪,我真希望大雪就這麼掩埋我,當我再醒來時,會發現一切都是夢境,什麼都沒有發生,張一迴隻是個平凡的學生,沒有認識過嚴行。那些暗暗的悸動、瘋狂的心跳、甜蜜的纏綿,全都抵不上他一句,“不能。”真可笑啊他說因為我他知道了什麼是恥辱什麼是尊嚴,可到頭來他還是選擇了恥辱,也用恥辱,虐.殺我的尊嚴。
一月四號,元旦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經濟管理學院公布兩則處理結果:
學生嚴行,因嚴重違反校規校紀,予以退學處理。
學生唐皓,因嚴重違反校規校紀,予以退學處理。
這兩則處罰結果被貼在一起,每個經過的學生看到了,都會抱以曖昧不明的目光。“違反校規校紀”,說得這麼含糊,是因為具體情況實在無法被公然寫出。那太令人不齒了
我和藍茵被叫到院長辦公室,輔導員也在。
“叫你們來就是簡單了解一下情況,”輔導員說,“不要緊張,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
藍茵衝輔導員露出一個微笑:“好的,老師,您想了解什麼情況?”
“你和張一迴是在談戀愛啊?”輔導員問。
“是啊。”
“在一起多久了?”
“今天是第182天。”
“啊,”輔導員笑了一下,“記得很清楚啊。”
“因為是我追他的,”藍茵溫聲說,“所以記得很清楚啦。”
她們和和氣氣地說話,我凝視著辦公室角落裏的花盆,卻想起來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裏,嚴行和我站在一起,他為我打了唐皓。
“那行,你先迴去吧,”輔導員親熱地拍拍藍茵的肩膀,“我們再和張一迴聊幾句。”
“好的,”藍茵衝我笑笑,“我在圖書館,聊完了一起吃飯哦。”
她走了,我看向輔導員和院長,腦子木木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院長開口道:“張一迴,這次的事情,你是被無辜牽連的,現在學生之間的確會有一些謠言,我們呢,希望你擺平心態,不要理會這些謠言……再說你有女朋友,這些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最多是熱鬧一陣。”
“如果你實在是心理上壓力比較大,這裏正好有個交換項目,你可以考慮一下,出去換個生活環境,”院長拿起辦公桌上的文件夾,從裏麵抽出一本宣傳冊,“去臺灣交換一年半,我們和這所學校是友好院校,你過去了也還是學現在的專業,學費全免,那邊學校和我們學校都會給生活費補貼,這是很好的機會,往年的學生去了,基本上沒花自己的錢。按說今年你們年級是沒有名額的,但情況特殊,還是幫你爭取到一個。”
院長把宣傳冊遞給我,輕輕歎了口氣:“好好考慮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