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馬平村籠罩在沉沉暮色裏,天空是清透的深藍色,一彎月亮高懸於我們頭頂。家家戶戶都在做飯,亮著暖融融的燈,從窗戶裏飄出一些辣椒爆裂在熱油裏的香味。
如果不是知道嚴行在這裏經曆過什麼,我幾乎會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優美溫馨的:農人歸家,田園祥和,遠處群山溫順地隱沒在暮色裏。
可一想到嚴行的事,我的心就越發沉下去,連沉沉暮色都宛如一隻巨大的黑洞橫亙在我們麵前。我們一頭紮進去,不知道將會遇見什麼。
馬平村位置偏遠,這會兒又正是吃晚飯的時間,我和嚴行兩個生人忽然出現,自然引來不少目光。很快就有兩個中年婦人走上前來問話,她們用當地話問,嚴行也用當地話答,沒說幾句,其中一個就表情激動地掏出手機打電話。
我和嚴行就站在村子主幹道旁的一顆石榴樹下等待,沒多久,一個穿著件黑夾克的男人匆匆迎上來。
他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短短的寸頭,臉上的皺紋雖然有些重,但人看著挺精神。
“你好你好,你……”男人和嚴行握手,說的是流利的普通話,“你就是馬叔的兒子?”
嚴行點頭:“是我,馬金銀是我爸。”
“哎!我是說看著你有點眼熟,我是張安國,現在擔任咱們馬平村的村長。”
原來是村長。
“啊,是村長啊,”嚴行客氣地笑了笑,“那真是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聽孟大姐說你也好多年沒迴來了——來,咱們去屋裏坐著說。”
我和嚴行便跟著張村長到了他家,是兩間平房,地方小,但是房子挺新,看得出是新蓋的。
張村長很熱情地叫人送了幾個菜過來,又開三瓶啤酒,我們三個一人一瓶。
我心裏稍稍鬆了口氣,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無論嚴行他爸當年到底死沒死,起碼嚴行沒有被當成兇手。
張村長顯然是聽其他村民交待過一些嚴行家的事情,說起話來十分小心:“小馬啊,你這是從哪迴來的呀?一路趕過來挺累吧?”
嚴行笑笑,沒有糾正村長的稱唿:“還行,不累,從西安過來的。”
他語氣輕鬆,可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更緊張。
“哦,哎,那也夠遠的,主要是咱村這地方偏,”張村長笑著歎了口氣,把桌上的一盤涼拌豬肉朝我們這邊推了推,“來,你們多吃點啊。”
張村長仰頭喝口啤酒:“小馬啊,你家的情況,我也大概了解過,我剛來馬平村的時候,馬叔他還在世,他……確實是脾氣不太好。我記得當時我帶著扶貧辦的領導挨家挨戶走訪調查情況,馬叔他還轟我們呢……”
十三年前嚴行真的沒有燒死他爸!
嚴行手一哆嗦,筷子上夾的醋溜白菜倏然掉落。
“張哥,”我連忙接過話頭,“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是山東人!國家搞扶貧把我調來的嘛,哈哈,不過來咱這兒也有……哦,也有八年了。”
“那真是挺久了。”
“哎,是啊,咱這邊兒窮,工作不是那麼好做的……來來,喝酒,小馬迴來一趟不容易,我這也沒什麼好招待的……”
我和嚴行對視一眼,心裏都確定了:嚴永寬的司機沒說假話。
啤酒喝完,張村長又取出一瓶白酒,他喝得兩頰通紅,顯然有些醉了。他親熱地摟著嚴行的肩膀說:“小馬呀,我跟你交個底,我過來之前,馬平村的風氣是真不行!我調過來第一年,還有個男人把他媳婦打得住了半年醫院,哎……哥跟你說實話,哥覺得你小時候早點跑出去,挺好的!你要是繼續待在家裏,那還指不定被你爹打成什麼樣兒!你爹啊他真是馬平村出了名的混,哎,你這孩子也是受苦了……”
嚴行臉色蒼白,笑得勉強:“是,張哥,我那時候是待不下去,就跑了……”
“不容易,不容易!”張村長歎氣,“你現在做啥的啊?”
“我……就在公司當文員。”
“哦,那不錯啊!”
嚴行看一眼手機:“也就是混口飯吃……張哥,這也快八點了,我看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吧?我想迴我家看看。”
“咳,你家,這個……”張村長搓搓手,表情有些尷尬,“小馬,情況是這樣的,你看,馬叔生病過世之後你家不就沒人住了嗎,再說你家的房子也舊得很,早成危房了。前年咱村搞精神文明建設,想給孩子們弄個籃球場,我們幹部一起開會商量的,你家那塊地大小合適,就……那會兒也沒想到你會迴來,真是挺不好意思的啊!”
嚴行點點頭:“我知道了,沒事兒的張哥,我就迴去看看……”
我心下了然,原來是嚴行家的房子被推了,怪不得張村長對我們如此熱情。估計那房子裏能變賣的遺產也都變賣歸公了——如果有的話。
我和嚴行便跟著張村長出門,沿著村子的主幹道走了大概一刻鍾,眼前便出現一片水泥地,一個籃球架立在角落裏,看上去孤零零的。
農村的夜晚比城市要冷,喝酒之後被涼冰冰的夜風一吹,我連著打了兩個寒顫,腦子像被冷水洗過一樣,有種過分的清醒。
嚴行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地凝視麵前的籃球場,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或者說,此時此刻,什麼表情都沒有也是一種表情——那是一種巨大的錯愕和落空。
我可以想象,在嚴行以為自己“逃亡在外”的這些年裏,那個夜晚他點燃柴火的畫麵一定像一根狠厲的鞭子時時抽打著他的神經,他一定總是在噩夢裏看見熊熊燃燒的房屋,那火是他親手點燃的。
可原來不是,房子是被村政府推.倒的,收拾得幹幹淨淨,變成一方平整的籃球場。他的記憶,他的錯覺,他的揮之不去的噩夢,竟然就這樣成了一個——連笑話都算不上的笑話。
張村長熱情地介紹:“今天有點晚了,平時小孩們放了學,經常來打籃球呢。”
嚴行平靜地說:“嗯,挺好的。”
村裏沒有招待所,張村長找村民借了兩張行軍床,我們倆就借住在張村長的辦公室裏。
張村長迴家休息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嚴行,白熾燈把他的臉映得一片蒼白,連臉上因喝酒生出的紅暈,都消失不見。
“嚴行。”我忐忑著,低聲叫他。
“嗯,”嚴行坐在床上,“我沒事。”
“你……”我走上前去抱住他,我把他抱得很緊很緊。我該怎麼安慰他?好像在他麵前什麼安慰的話都太無力太輕率了。我的嚴行,他因為一件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受了十三年的折磨和淩.虐。從少年,到青年,到成年,他被一件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毀掉了人生中最寶貴的歲月。
“張一迴,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做過很多壞事兒啊?”嚴行笑得慘然,“我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了……我也,太倒黴了吧?剛才站在那兒的時候我甚至想,要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燒死我爸就好了,我寧願我殺過人——這樣起碼我在嚴永寬那兒受的罪不是白受,對不對?”
“嚴行。”我撫摸他顫抖的脊背,我想,他哭了。
然而他沒有哭,他睜著他好看的眼睛,表情迷茫:“你說,我受這些罪,上哪說理去?這簡直沒有道理啊?”
是啊簡直沒有道理,這狗屁世道有什麼道理——為什麼女人和孩子要遭受暴力,為什麼一小部分人能把其他人玩弄於鼓掌,為什麼,我的嚴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想問。
為什麼我如此愛你,但是這一刻,你的痛苦,我無法消解。
第二天一大早,張村長帶著我和嚴行去了後山墓地。出發前他還很是細心地問嚴行:“小馬,你要給馬叔燒點紙不?”
嚴行搖頭:“不用了,張哥,我們看一眼就迴去。”
張村長是個機靈人,他大概也明白嚴行對他爸沒什麼感情,自圓自話道:“哦……也對,現在都提倡文明祭奠了嘛,就是咱這地方也沒鮮花……”
在一棵高大的杉樹下,我們看到了嚴行他爸的墓碑。
是一塊陳舊的長方形墓碑,上麵連刻繪的紋飾都沒有,隻有兩行字:馬平村村民馬金銀之墓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一日
張村長:“馬叔過時的時候身邊也沒親人,村裏就出錢給他立了這塊碑。”
嚴行盯著那墓碑,沒有上前。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一日,多麼諷刺和殘酷。
“張哥,麻煩你了,”嚴行低聲說,“我們迴去吧。”
“哦,行,那咱迴去……我呀這兩天正好忙,你們還想去哪轉轉不?我讓……”
“不麻煩你了,張哥,”嚴行打斷他,溫和地笑了笑,“我們今天就迴去了,從公司請假過來的,趕著迴去上班呢。”
張村長去縣城開會,我和嚴行正好搭他的車到了縣城。臨分別前,嚴行包了一千塊錢的紅包給張村長,他百般推辭,最後還是拗不過嚴行,收下了。
從縣城迴到商洛市區,我有些恍惚,好像去後山墓地時腳下踩的碎葉和泥土還未散盡,而眼前又是車來車往的城市了。這短短兩天,我好像在一場夢裏,我不得不承認我甚至有些認同嚴行的話,當年他如果真的放火燒死他爸,倒也好。
不然,他受到的傷害和恥辱,就連原因都沒有。老天爺開的這個玩笑未免太殘酷了。
天已經晚了,我和嚴行決定在商洛住一晚再迴北京。我們開好房間,進屋,他愣愣地坐下。從馬平村迴市區,一路上他都是這樣,表情愣愣的,仿佛神遊天外。
“咱們去吃點飯吧?”我攥了攥嚴行的手,心疼得要死,“這兩天也沒好好吃飯,你本來就這麼瘦,得多吃點。”
“……嗯,好。”嚴行溫順地答應著。
我牽住嚴行的手帶他出門,他這副模樣簡直——簡直是崩潰前的最後一絲平靜。我不自覺地就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真怕他會走著走著直接暈過去。
但嚴行安安靜靜地跟我去樓下飯店吃了飯,我讓他再多吃一碗米飯,他也沒有拒絕。
飯店對麵是一所中學,我們倆走出飯店時正趕上學生下課,他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傳出一陣陣嬉鬧聲。學校門口有不少賣小吃的,烤紅薯,鍋盔,涼粉,肉夾饃……這充滿煙火氣的場景令我感到幾分安心,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我必須留住嚴行,他受的苦就算沒有原因,也總得該有補償。我願意、願意用我的餘生補償他,讓他幸福。
“張一迴。”嚴行對著這幅熱鬧場景,忽然開口了。
“嚴行,我——”我會補償你的,命運給你的傷害我可以補償,再信我一次。
“你能理解了嗎?當年我爸沒死,這我認了。現在我隻剩下一個解決方法,要不然我真是白受十三年的罪,”嚴行平靜道,“我必須殺掉嚴永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