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嚴行的那個瞬間我甚至有些恍惚了,其實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年,可我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還是那麼瘦,但稍稍黑了一些,身上穿一件簡單的深藍圓領t恤,一條剛到膝蓋的牛仔短褲。
也許是因為幾個月前他和蘇紋離開時太過兵荒馬亂,也許是因為我的反射弧實在太長,直到此刻我看著嚴行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才突然反應過來,我差點再次失去他。
無論是他去殺了嚴永寬,還是我去殺了嚴永寬,我都會失去他。
嚴行走到我麵前,看著我,笑了一下:“一迴。”
我眼眶一熱,一麵覺得自己也太丟人了,一麵忍不住緊緊抱住他。
嚴行鬆開手裏拉著的箱子,和我在人來人往的航站樓裏擁抱,他的胳膊環著我的腰,很用力。我腦子裏反複盤旋著一個想法:我差點就失去你了,盡管我不後悔,可我還是差點,就失去你了。
“哎,行啦,”嚴行在我耳畔小聲說,“咱們先迴去?這兒人也太多了。”
“嗯。”我緩緩鬆開懷抱,但還是牽住嚴行的手。
“張一迴,”嚴行晃了晃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你不怕別人看見麼?”
“不怕。”我說。
學校的博士生公寓是單人間,我早就從網上買好一張單人床,和我的床並在一起。我的床是學生宿舍裏最常見的那種兩端有鐵欄桿的床,而嚴行的床有一個木製床頭,兩鐵欄桿和木床頭並排在一起,顯得有些滑稽。
嚴行一進門就笑了:“你這屋子也不大啊。”
“嗯……”我很不好意思地點頭,“下個月導師給我發工資了,咱們出去租個房子吧。”
“沒事,”嚴行環視我的房間,“這樣就很好了……就是,我住你的宿舍,別人看了是不是不太好?”
“博士生公寓沒人管的。”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這樣也,太明顯了,你以後要是想當大學老師,有這種傳聞肯定不好吧。”
“哪種傳聞?”嚴行的話令我心尖都軟綿綿的,“明明是真的。”
“……張一迴。”
“嗯?”
“你確定嗎?”嚴行後退了兩步,看著我,表情嚴肅,“如果咱們……真的在一起,你會承受很大壓力的,現在不是上大學那會兒,同學都單純看不出來,現在……咱們的關係很可能會影響你的工作,你的發展……還有你爸媽,你爸媽怎麼辦?”
“一個一個來,”我勾起嚴行的右手放在我的手心裏,我捏捏他的食指,“咱倆上大學那會兒,其實沈致湘早就看出來了,他一直裝不知道呢,但你看他不是還把咱倆當朋友嗎?社會上本來就什麼人都有,有人支持,也會有人反對,我不怕。”
我又捏捏嚴行的中指:“第二個問題,我爸媽。我已經告訴他們了。”
“什麼?”嚴行一個哆嗦,猛地把手從我手裏抽出來,“你告訴他們什麼了?!”
“我……當時準備去殺嚴永寬,提前給沈致湘發了封郵件,讓他轉給我爸媽。後來因為蘇紋那邊的情況太混亂,我也沒顧上攔著沈致湘,那封郵件就給我爸媽看了。”
“你寫的什麼?!”
“除了嚴永寬對你做的事,和當時咱們倆分手的細節,其他全都說了。尤其是,當年我爸住院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一筆捐款,那筆捐款其實是嚴永寬給的錢。”
嚴行嚇得臉都變成煞白:“那他們,什麼反應?”
我趕忙摟住嚴行的肩膀,安慰他:“沒事的,他們算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吧,起碼沒殺過來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們還是挺理智的,就是一時間還沒法接受……”
“張一迴,”嚴行皺眉,“你說實話,去年你沒迴家過年,是不是因為這件事?”
“啊……有這方麵原因,當然主要還是因為我在這邊跟著導師做項目嘛。”其實是,爸媽堅決反對我和嚴行在一起,我隻好告訴他們說,什麼時候他們願意讓我帶嚴行迴家了,我再迴家。
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很混賬,這事做得也很混賬。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和嚴行在一起,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替代他。是,我是罪人,我不僅傷害過嚴行,現在又要傷害爸媽。可我沒辦法。我承認傷害就是傷害,網上那些“同性戀不是錯”的主張雖然很勇敢很在理,可對於我那活在另一個思想體係裏的老爸老媽,是沒有意義的。事實是他們好不容易把我養大供我上學,他們深愛我,而我還是要傷害他們——可是,可是我願意為了嚴行,而帶上罪人的枷鎖,爸媽,對不起。
嚴行不說話了,額頭輕輕抵在我肩膀上。從我的角度看,他纖瘦的後背一覽無餘。
好一會兒,我輕輕問他:“怎麼了?”
“我在想,”嚴行語速很慢地說,“今年過年還是迴去一趟吧,不能總不迴家,你爸身體又不好……我試一下,如果讓我進門最好,不讓我進門我就在你家附近訂個賓館,好不好?”
我被嚴行一番話說愣了,嚴行那麼小就從家裏逃出來,在家的時候也過得不好——可他竟然主動讓我迴家,並且願意試著跟我一起迴。
可是,“我怕他們……對你不好。”
“沒關係啊,”嚴行的手掌扣在我左邊膝蓋上,很溫暖,“你爸媽罵我打我都正常,我不是把他們兒子拐上歪道了嗎。慢慢來吧。”
“不是歪道。”我糾正他。
“反正是把他們兒子拐走了,”嚴行笑了,“可以吧?”
晚上,我帶嚴行去吃火鍋。在重慶待了三年,我已經能毫無壓力地吃紅油鍋了,但我怕嚴行一下子適應不了,還是點了鴛鴦鍋。
然而嚴行顯然對紅油鍋比較感興趣,食材放進去一會兒他就盯著咕嘟冒泡的紅油鍋問我:“可以了嗎?”
嚴行太瘦了,點菜的時候我忍不住點了很多肉:牛肉卷,醃牛肉,香菜丸子,毛肚,黃喉,鴨腸,酥肉……
嚴行夾起一塊炸得金黃酥脆的酥肉送進嘴,嚼得眼睛都瞇起來:“真好吃,不過咱們點這麼多,吃得完嗎?”
“慢慢吃,”我說,“我給你涮,你吃就行。”
嚴行便乖乖把香油碟往前推,等著我把涮好的食物撈進他碗裏。毛肚七上八下十五秒,夾進碗裏時還是脆生生的;酥肉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涮過再吃,嚴行大都直接吃了,嘴角油光光;牛肉卷變色了,被我一一撈起,在嚴行的油碟裏堆出一個小山尖;醃牛肉嫩滑,蝦滑軟彈……
嚴行舔舔嘴唇,小聲說:“旁邊那個男的一直看咱們,要不我自己涮吧。”
“讓他看,”我理直氣壯,“還不準人疼老婆麼,再說四川男的耙耳朵多呢,他老婆在這沒準他也這樣。”
嚴行勾起嘴角:“行吧。”
一頓火鍋吃了兩個小時,走出火鍋店的時候,嚴行說:“慢點。”
“啊?”我以為他有事。
“我……吃太撐了。”
於是我們慢慢溜達著迴寢室,我牽住他的手,路上又給他買了一盒維他檸檬茶,常溫的。
重慶的四月不冷不熱,樹已經換出新綠的葉子,這裏濕度大,夜空好像蒙著一層清潤的霧氣。我和嚴行走過高高低低的坡路,經過一扇廣告牌時,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略帶沙啞的男聲。他唱的是痛仰樂隊的《西湖》。
“時而又相遠/時而又相連/斷橋何曾蹋過殘雪……再也沒有流戀的斜陽/再也沒有倒映的月亮……”
這歌聲令我心頭一顫,又想起去年在西湖,風和日麗良辰美景,隻有我一個人看著碧波瀲灩,忍不住落了淚。好在,那個曾經陪我一起看西湖的人,現在又迴到我身邊了。
“咱們找個時間去杭州玩一圈?”我問嚴行。
嚴行欣然應允:“好啊。”
走到寢室樓下,我帶嚴行去看桂花樹。這時候桂花還沒開,綠葉倒是繁茂。
“今年秋天你就聞著了,特別香。”我說。
“嗯,好。”嚴行湊近桂花樹看了看,然後扭頭望向我,宿舍樓前的一盞路燈映在他瞳孔裏,亮晶晶的。
“咱們迴去吧。”他說。
是的我們迴去吧,嚴行走在我前麵,我想起剛才吃火鍋時他的樣子,隔著火鍋的騰騰熱氣,他眼含笑意地看我,等我為他把香菜丸子撈進油碟。火鍋店裏暖洋洋的,他也暖洋洋的,他滿足的表情真像一輪滿月,墩墩地塞滿我整個胸口。
是的我們迴去吧,我們終於,可以不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