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瞬,他就將那股熱意逼了迴去。管家很快來通報,陸先生會在書房見他,帶他去了二樓。
書房裏也是紅棕色的窗簾,一張大書桌在小時候能把他埋在裏麵。臺燈永遠亮著,皮質沙發散發著某種陳舊的香氣。牆紙是某種印象派的畫作,繁複又誇張的。陸卓英每次來都覺得這裏很恐怖,好像那牆上的畫能把他吃了似的。
他的父親就在那張大桌子後麵。
陸先生剛剛看過天真可愛的稚子,心裏還有一絲快慰。夾著雪茄的手一抬,他目光瞄過房間裏的人。
這小子悄無聲息,陰沉怪戾地站在那裏,仿佛天生就是他的對頭一樣,讓人不喜。
他不禁拿起父親的派頭皺眉斥責道:“你不聲不響地杵在那幹什麼呢!”
大概這天下做父母的人的心都是偏的,他看二兒子怎麼看怎麼順眼,看小兒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連他身上穿的一身黑的衣服,都像是咒他一樣。
模樣也和他的母親一樣妖妖調調,不上臺麵。
陸卓英習慣了似的沒有應,隻道:“爸爸,你這段日子還好嗎?”
陸先生點了點頭,心裏順暢一點:“你去看過你哥哥沒?”
陸卓英道:“上來的時候見了大哥一麵。他太忙了,就沒有多說話。”
陸先生抽了一口雪茄,身子隱沒在煙霧裏,沒有表態。
陸卓英有點擔心自己說得太過了,又道:“今天是二哥的生日,我也沒帶什麼禮物過來!
陸先生道:“你還曉得是你二哥的生日!”
陸卓英笑道:“二哥和我隻差一天,我怎麼會忘記呢!
陸先生拿著雪茄的手一頓,他仿佛是才想起眼前的兒子和愛子隻差一天出生,明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麵上一僵,問道:“你母親怎樣?”
陸卓英一副垂頭憂愁的模樣,道:“爸爸,我今天來就是和您談這件事的!
陸先生先是心生抵觸,恨不得甩掉這爛攤子,但是看著麵前盡量乖覺的兒子,還是忍了下來。
“她又瘋了?”
陸卓英忍耐著心口那絲悲苦,麵上已是麻木。
“她不是瘋,她是躁鬱癥。”
“那不就是發瘋?她上次瘋瘋癲癲地都鬧到媒體麵前去了,還要怎樣?陸家的臉她丟得還不夠?我說過多少次了,把她關起來!你聽不明白是不是?陸海呢?他不是守在那?你又是怎麼跑出來的?”
父親的目光逐漸銳利起來,狠狠盯著他,仿佛他就是個孽子,他母親是罪惡!那他又是什麼呢?
陸卓英胸口的血熊熊燃燒起來了,他再裝不了乖,冷冷地道:“所以,這要怪誰呢?怪她還不去死,怪我們沒有餓死病死嗎?”
“你這說得叫什麼話!”
“爸爸想要我們怎麼做?”
陸先生蹭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衝著他怒斥道:“你給我滾出去!”
陸卓英冷冷地看著他。
對著那再也不低眉順眼奉承他的兒子,他越發地發了怒,氣得渾身發抖:“我有餓著你們,病著你們,你還能長這麼大?你還能耀武揚威來我麵前要錢?你這個忤逆不孝的孽子,顧曼卿那個女人就是這麼教你的?”
“那個女人也是你娶的!
“……我早知道她要報複我,她就是要你氣死我才甘願!這個婊.子!”
“她是婊.子,你也是嫖.客。我就是你們的孽種!
陸先生光顧著罵了,先還沒聽到他說什麼。一聽這些,炸了,趿著拖鞋就要過來打死他。陸卓英被他一腳踹得摔倒在地,抱著頭躺在地上。
在拳打腳踢中,他的頭偏到這邊,又偏到那邊,腦袋都震聾了。
外麵有聽門的隨從,但沒有陸先生的命令,一個都不敢進來。
散著灰塵的房間裏,隻有紅絲絨窗簾倒著的光影,還有抽象印象派誇張的畫作。
陸先生揪著他的頭發,一直到把他打夠了才為止。
極度屈辱的姿態,讓他對麵前這人徹底絕望。房間裏沉悶無聲,在那段時間裏,他認清了這扭曲暴怒的男人的無情、卑劣和自私。他虛偽偽善的麵目,和內心的恐懼。
他的大哥衝了進來,陸元豐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無外乎是一些添油加醋的說項。他的父親被他說得起身迴到大桌子後麵去,猶在發抖。
陸卓英搖搖晃晃站起來,麵無表情地說:“所以,可以給我治母親病的錢了嗎?仁心醫院要三萬塊才肯給我們治!
他父親又炸了,一隻古董花瓶扔過來,擦著他耳朵砰地一聲碎在地板上。
要不是陸元豐攔著,他父親就要不由分說從抽屜裏掏.槍崩了他。
槍口冷冷發著光,陸先生就要結果了這十幾年的孽果。
一直到他被陸元豐推出來,他父親還在揚言要把他關起來,和他那瘋媽一起,關死他們。
陸卓英麻木地從那個房間走出來,陽光點點落在身上,隻覺得一扇門間,地獄天堂,恍如夢中。
他涔涔地流著汗,怕極了他爸爸真的要把他關起來。那種在公寓裏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了了。
陸元豐還在訓斥他不該惹爸爸生氣,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前麵有多少重要客人。他也別到前麵去了,沒得丟人,從後麵走得了。
於是他便像一隻老鼠一樣,被帶著躲避了眾人,偷偷摸摸從後麵溜走,還沒打著秋風。
到園裏被風一吹,他驟然後悔起來,悔得要死了。方才他為什麼不忍一忍,如果再忍一忍,說不定可以和他爸好好談一談療養院的問題。他還沒來得及說,可是就算他忍了說了又怎樣,他父親就真的送他們去嗎?他管他們死活嗎?
他巴不得甩了他們這個包袱,由著他們去死呢!
想到這裏,那一時麻木的心猛地洶湧疼痛起來,他的眼裏蓄積了無數的淚水。
正是淚眼朦朧的時候,一雙白白的手搭上他的衣服,他的二哥陸雪羽又換了一套白色休閑服,拿著一隻網球拍對他道:
“三弟,你怎麼在這?正好沒人來,你來陪我打網球?小叔叔都忙得不肯陪我打了!”
他就要拉著他到中間的草坪上去,連他身上的傷都沒注意。陸卓英一看,那裏已經等了一些保姆隨從,幾個丫頭打著傘,拿著汽水冰激淩,草坪上還有休息的躺椅。浩浩蕩蕩,倒不是打網球,而是來度假的架勢。
陸雪羽臉上潮紅色的,額頭上沁著汗,大概也是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搭檔,才找到他身上來。
他悠閑懶散的語氣,好像就是吩咐他陪他玩一樣,透著漫不經心和嬌寵的抱怨。
自己方才那番遭遇,他卻在這閑情逸致地打網球。
陸卓英也不哭了,冷著臉發狠地推開他:“你自己玩吧!”
陸雪羽被他一推,腳一下踩到泥裏,又染髒了換好的衣服。
大日頭底下,陸雪羽跑了半天,也沒了玩的興致。他走到躺椅的地方,喝了一口丫頭遞過來的汽水,對身旁的跟班道:“陸卓英怎麼了?”
他那跟班,也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叫賀雲聲的。也是一家的小公子,兩人常混在一起。
“誰知道?他就是那三棍子打不出來的性子,別理他!
“可是,你又不陪我打網球,我們玩什麼呢?”
“打網球有什麼好玩的!弄得滿身是汗,我們出去飆車去!”
“我不會開車!
“看電影?”
“沒意思。而且,爸爸今天不讓我出去!
“那,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賀雲聲和陸雪羽耳語了幾句,帶著他一起往樓上去了。陸雪羽羞得臉紅紅的,在陽光下看著越發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