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歲安很緊張,季琛幾次提出讓他先去車裏休息,讓季琛代替他講述那段過往,夏歲安扣著桌子邊緣,一口氣喝幹杯裏的熱飲,搖頭,說:“我可以的,那段過往壓了我這麼多年,我不能一直被它壓著。”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沉,隻是一直不看沈向瑜眼睛,徐徐道來:“這個故事很長,長到要從我母親說起……”
夏歲安的母親馮靜筠出生出香門第,自祖上起,家中人才輩出,個個出類拔萃,到馮靜筠這一輩,父母因工作原因生她很晚,父親中科院博士,母親大學教授,如此優秀的兩人,孕育的馮靜筠卻極為普通,從小表現的比期他同輩遜色不少,九九乘法表背了兩年才背熟,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最多的便是討論孩子,馮靜筠從來沒得到來自長輩包括父母的一句誇獎,他們都說她還沒開竅。
為此馮靜筠父母帶她去大醫生腦科檢查,他們覺得他們女兒腦子肯定有問題,他們這麼優秀怎麼會生出如此天資愚笨的女兒,醫生告訴他們一切正常,要試著接受孩子的平庸。
從小其他小朋友被迫營業唱歌跳舞背詩,馮靜筠卻從沒享受過這種她羨慕的待遇,父母總怕她丟人,不等別人開口先說“我女兒不會”。
馮靜筠上小學時,高齡母親又生下一個女兒,妹妹聰明伶俐,人見人愛,父母更是把她當花一樣天天獻寶,此後馮靜筠在那個家裏的存在感更低了。
這種差距到初中更加明顯,各科成績跟不上,哪怕她最努力,比其他同學早起一個小時背書,比別人晚睡一個小時複習,一到考試時候,還是永遠落在後麵,她的表兄弟姐妹們幾乎不用複習都能輕而易舉超過他,而她在家聽過最多的話也變成“你怎麼這麼笨,你看看你妹妹、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聰明就好了”,慢慢的馮靜筠開始沉默。
高中,馮靜筠逐漸跟不上學習,無論做什麼都顯得很吃力,此時的父母已對她放棄,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父親說她不可能考上大學,她鉚足勁兒衝刺,果然如父親預判那般沒考上大學。
她沒臉留在家裏,家族同輩隻有她一人落榜。
馮靜筠一個人背著行囊去外打工,期間結識與她經曆相仿的夏暉,二人很快結成連理,生下兒子夏歲安。
夏暉帶著妻兒迴到自己老家江城,聽妻子建議進了家鄉煉鋼廠,馮靜筠自知資質平庸,將所有期望寄托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她不住催促丈夫學習,讓他考廠裏技術員,夏暉努力考上技術員,馮靜筠又催促他考工程師。
夏歲安從牙牙學語起,馮靜筠便教他識字念詩,別的孩子兩歲三歲都還在外麵玩泥巴,他卻被迫坐在家裏練字,別的孩子在睡覺,他還在練字,周末,其他孩子踢球玩遊戲,他被迫參加各種培訓班競賽班,馮靜筠沒得到的一切,讚譽,誇獎,都想從她的兒子和丈夫身上得迴來,她喜歡別人誇她丈夫能幹兒子聰慧。
得知妹妹嫁的沒她好,生的孩子沒她孩子聰明,馮靜筠覺得自己的頭終於能抬起來了,這麼些年默默較勁兒,就是為了這一天。
某年暑假,夏歲安嘴隨母親迴榕城外婆家拜年,隔壁一群小男孩嬉鬧著打籃球,夏歲安從窗戶望下去,看見得是一群真正屬於孩子們的夏天,那笑聲令他向往,於是,他追隨著笑聲跑下去遠遠望著他們玩耍,結果就是,當晚他被媽媽罰寫了一整晚數學作業。
一年母親節,學校組織孩子做手工花和賀卡送給母親,夏歲安拿著做好的賀卡迴家,滿心期待能看到母親笑臉,馮靜筠接過,冷冷地撕碎,告訴他: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好好學習,拿到好成績就是我最好的禮物,以後別浪費時間做這些沒用的東西了。
稍長大一些,馮靜筠帶他報藝術班,所有馮靜筠沒有成功的她都希望她的孩子能夠成功,她給夏歲安安排鋼琴、小提琴、書法等各種學習班,夏歲安想學畫畫,夏暉瞞著馮靜筠給夏歲安買來畫筆畫紙,夏歲安每晚睡覺前趁母親不注意偷偷畫畫,一畫數年,突然有一天放學迴家,房間裏的畫筆畫紙被母親找了出來,等著他迴家,當著他的麵燒得一幹二淨,她說畫畫浪費時間耽誤學習。
終於熬到高考,夏歲安如母親願考上江城大學,夏歲安並沒感覺到喜悅,他想考美術學院,馮靜筠強烈要求他進化學係。
拿到通知書當天,夏歲安給父親打電話告之,夏暉在電話裏很是高興,掛完電話一小時,夏歲安接到電話,父親出事,等趕醫院,等待他的是正在搶救室的父親和一封遺書,據夏暉工友講述,夏暉接完一個電話,坐在車間又哭又笑,工友隻覺奇怪,問了幾句,他也沒說。
接下來的作業中,夏暉突然從黃色安全警戒線外往正在倒鋼水的池邊跑,工友想拉他為時已晚,另一工友趕緊用叉車將他救了迴來,總共時間沒超過一分鍾,可夏暉的臉和四肢還是被鋼水灼傷,麵目全飛。
遺書中對馮靜筠隻字未提,全是對夏歲安的囑咐,囑咐他好好生活,多愛自己。
夏暉保住一命,卻不能再工作,周邊所有人馮靜筠指指點點,指責她太過強勢,差點逼死丈夫,夏暉老家是待不下去,馮靜筠帶著夏暉迴娘家榕城養傷。
夏歲安第一次反抗母親,不顧馮靜筠攔,向江城大學提出休學申請,跟隨她一同帶父親迴榕城。
就在那裏,夏歲安遇到方停歸,那年,夏歲安十八,方停歸十六,正在上高二,是個頭發顏色鮮豔露著紋身的陽光少年。
榕城很小,民風淳樸,隔壁方父與馮靜筠是舊識,經常會給她提供幫助,聽說夏歲安成績優異,並考上江城大學,每每見麵必在馮靜筠麵前誇讚一番,這又激起馮靜筠那要不得的虛榮心,她將毀容的丈夫關在二樓,從不讓他見人,對每一個來恭賀她兒子考上江城大學的人笑臉相迎。
方父提出讓夏歲安幫忙給方停歸補習,補習費開得很高,馮靜筠向來好麵子,哪肯要補習費,她隻要誇讚,她讓夏歲安每天去方停歸家,給方停歸補習。
起初夏歲安是抗拒的,他不想當母親炫耀的工具,後來他覺得跟方停歸在一起很有意思,慢慢的,來補課的孩子越來越多,方妍芝,鍾修誠,還有其他孩子,他們像尊敬老師一樣尊敬夏歲安。
那時夏歲安人生中最輕鬆的一段時間,方停歸是他見過最瀟灑最張揚的人,他的頭發可以根據心情變換顏色,他的笑容永遠真摯。
補課時,方停歸會偷偷塞雜誌給他,得知他會畫畫,方停歸送他畫筆畫紙,讓他在自己房間躲起來畫畫,知道他沒玩過藍球,半夜翻牆帶他去學校操場打球。
方停歸是他見過最陽光,最開朗,最沒有煩惱的人,他活得很自在,也很自由,那些都是夏歲安不曾得到過的,都是他向而往之的。
在他的幫助下,方停歸成績越來越好,高三已衝到年級前三,相處中,方停歸對夏歲安的態度一天一天轉變,夏歲安不傻,他能感覺得到。
高三那年寒假,方停歸告訴夏歲安想考跟他一樣的學校,想跟他考同樣的化學係,這樣他們就能一起上學了。
夏歲安鼓勵他加油,能考上江城大學滿足他一個願望。
方停歸果然不負眾望拿到江城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天陽光很好,方停歸跑到隔壁,在樓下大聲喊夏歲安的名字,夏歲安探出頭,看見樓下的笑臉,那人笑著說:“我考上了,你說過的,考上滿足我一個願望。”
“是啊,我說過。”
“那你現在下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方停歸帶著夏歲安去了村尾的廢棄樓,他帶著夏歲安站在二樓平頂上,對麵是一棟一屋樓的小平房,方停歸在對麵小平房上畫滿了豔麗的向日葵,向日葵頂上是黃燦燦的太陽,夏歲安看呆了,說不感動是假的。
他迴頭向一旁的方停歸說謝謝,方停歸剛想說話,聲音被趕來的馮靜筠尖銳聲打斷:“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一起上平頂的還有方停歸的父母,方停歸母親一臉痛心,哭著責罵:“你這孩子怎麼能走歪路,你怎麼就,怎麼就喜歡男生了……”
場麵一度混亂,夏歲安隻看到馮靜筠手裏拿著一堆畫,那是他在方停歸家裏偷偷畫的畫,她當著眾人麵把畫撕的粉碎,像瘋子一樣咒罵夏歲安,罵他不知廉恥,罵他玩物喪誌,將他貶低得一文不值。
緊跟著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小地方,稍稍有點動靜整個村的人都知道,夏歲安站在樓下往下看,人群中,他看到站在人後戴著口罩的父親,父親一臉痛心,轉身離開。
馮靜筠還在不斷責罵,罵他有病,罵他浪費她這麼多年心血,她這麼愛他,他怎麼能這麼自私,怎麼可以傷她的心。
夏歲安突然很想笑,他不知道母親從小說的愛他,到底是怎樣的愛,她的愛,隻是她認為的愛,他對他母親說:“我不是你的提線木偶,你不能一輩子操縱我,我成年了,我在做什麼,該做什麼,我清楚的很!”
方停歸站在他麵前,將他護在身後,大聲對大人們說:“你們別罵他,有什麼衝我來!”
他聽見身前的少年小聲卻堅定地說:“別怕,我就是喜歡你,不關他們的事,你聽好了,我喜歡你。”
那一瞬間,夏歲安豁然開朗,愛和愛真的不一樣,轉身從二樓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那一刻他沒想太多,隻覺得好像沒什麼可留戀的,活著太累,跳下去的瞬間他感到全所未有的輕鬆。
那一跳造成脊柱骨折,神經損傷,導致四肢運動感缺失,大小便失禁,他躺在醫院,恨救迴他的人,拒絕治療,拒絕任何人靠近。
方停歸在第三天出現,他整個人變了,沒笑容,不吭聲,幫夏歲安換衣服,一遍又一遍的換,看著他在病床上歇斯底裏,看著他咆哮,又看著他沉默。
夏歲安趕他走,將飯吐他身上,故意弄髒床單,可他就是不走,照顧了夏歲安一個月。
一個月後,夏歲安跟隨外公外婆迴家,方停歸從此再也沒出現過,夏歲安無意聽外婆說那孩子也病了,聽說被家人送去治療了,是心理病。
“講完了,你看,我是不是很壞,我知道他病了,我躲了起來,我一次也沒聯係過他,我在他最難的時候離開了他,我就是個自私懦弱的膽小鬼。”
夏歲安說,他的手心全是汗,手邊放了好幾團紙巾,全被汗水浸濕。
沈向瑜默默聽著,他的心沉到穀底,原來,他們的過往如此慘烈。
夏歲安接著說:“後來,過了好久,我才知道,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患上了一種病,一種被稱之為‘愛無能’的病,我可能,並沒有那麼喜歡方停歸,我不敢見他,是怕看到他見我時那同情可憐的眼神,更是因為愧疚,若不是我,他不會生病……”
“我跟他從此再也沒見過,人有時候很奇怪,對於見過自己最落魄最狼狽最沒有尊嚴的人有種下意識的疏離感,大概是逃避,他見過我最不堪的樣子,我所有光鮮在他前麵就像脫光衣服的笑話,我就是個脆弱的失敗者,我忘不掉,他也忘不掉,他的出現會提醒我曾經多麼不堪,你能理解對麼。”
沈向瑜點點頭,他能理解。
說到這裏,夏歲安起身去洗手間,季琛要陪他被他止住,季琛隻得坐下,向沈向瑜解釋:“愛無能患者,有部分人他們內心無法產生愛,他們在成長中或從未學會愛,他們期待愛情,卻沒有接納一個人的能力,害怕親密關係裏的一切承諾,很遺憾,安安屬於其中之一,他不僅僅是愛無能,還伴有嚴重的抑鬱癥,起初他厭世,討厭所以他能看到的一切,這些年我一直陪著他,我以為他已經好了……是我的錯。”
沈向瑜沒說話,他在想,夏歲安真的很好,能聽得出他在講述的時候在盡量繞開方停歸對他好的點點滴滴,他隻講他想讓沈向瑜聽起來不那麼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