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朔的輕聲道:“現在看到了嗎。”
這句話簡直給淮棲血液裏又潑了一捧火,他蚊子哼般說了聲:“看到了。”
簡朔正式打招唿:“你好。”
淮棲說:“學長好。”
簡朔十指交叉,隨意放在膝上,說:“是來找岑老師的麼。”
淮棲來之前已經知道今天當值的心理老師姓岑,他迴道:“嗯“學長你呢。”
“機協今天開會,”簡朔用發言稿指了一下走廊另一邊,坦然道,“我在臨時抱佛腳。”
“……”淮棲道,“你是會長嗎。”
“是啊。”
“會長很辛苦。”
簡朔聳肩,道:“還好,我們原本會議風紀散漫,奈何今天領導要旁聽。”
淮棲:“哦,這樣。”
遙大的機器人協會是非常厲害的社團,不僅每年都能從許多著名國賽或是國際聯賽滿載而歸,還蘊育著大大小小的商業化科研項目。以至於這裏幾乎成了本地許多科技公司的 hr 快樂窩,每到畢業季成把地從機協薅人。
剛入學時某學長就信誓旦旦地跟淮棲拍胸脯說:“你跨入機協的第一步,就是你畢業即就業的一大步。”
機協招人很嚴,筆試成績比麵試比重大,這個選拔方式比較適合淮棲的處世風格。他本來想去試試看來著,可惜因傷錯過了所有社團和學生崗位的開學招新。學生會幹部還是撿了春季二招的漏才進去的。
簡朔再加上名聲在外機協,淮棲本以為自己會產生一種肅然起敬的壓迫感,但是看到會長簡朔這副背不完稿也不想背,裝作認真溫習卻在紙上麵畫起塗鴉來的模樣。淮棲倒是沒感到什麼緊張“當然除去剛才的尷尬不論。
淮棲的社交語句歸零,繼續望鳥。
忽然,他的麵前伸過來一張白紙,簡朔細長的手指壓在上麵。同時遞來的還有一隻黑色的水性筆。
淮棲低頭,看到“感謝各位老師和同學的聆聽”的結束語下的空白處,有幾串瞎塗的英文與漢字,字體清雋,似瘦金體,出自簡朔無聊的摸魚之手。旁邊還畫了幾隻簡筆綿羊,而最下麵則是一道十分簡單的極限題。
淮棲看著筆,看著自己麵前的紙,看著蹺腿不說話的簡朔,來迴反應了足足五秒鍾,莫名其妙地拿起筆來,把題寫完,然後規規整整地放迴原處。過程期間,頭頂那個不解的問號在上下浮動。
簡朔掃了一眼他的解,說道:“答案對了。”
被應試折磨出後遺癥的淮棲鬆了一口氣。
“但你做‘錯’了,”簡朔笑道,“我隻是想讓你幫我畫一隻羊。”
淮棲:“……”
淮棲看向旁邊的那隻綿羊簡筆畫,他剛才忽略了下麵還有一個可供他模仿和發揮的框框,旁邊有個指示性的箭頭以及笑臉。
“我“不會畫。”淮棲僵硬道,“抱歉。”
“這有什麼好抱歉。”簡朔拿走了筆和紙,兀自在框裏麵又畫了一隻綿羊。他問道:“來這裏是有什麼煩心事麼。”
淮棲想說“沒事”,但這敷衍程度不亞於剛才當著簡朔的麵說沒看見他。於是淮棲囁嚅道:“最近總是會想起一些經曆過“又好像沒經曆過的從前的事情。”他頓了一下,說,“我記憶力變得“不太好。”
“哦,”那被亂塗亂畫的的稿子又在簡朔手裏被折弄了一番。他風牛馬不相及地提了一句:“淮同學,你喜歡科幻小說嗎。”
淮棲心想大概是那天撞 id 而給他留下的印象,他說:“還好。”
“我也很喜歡《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有機會可以一起交流看法。”簡朔繼續說道,“其他的呢,你讀過《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嗯,”淮棲道,“很經典。”
“被移植記憶的仿生人會把自己當做人類,因為這段並非獨一無二的‘人生經曆’會在他們進行‘迴憶’時欺騙他們。”簡朔娓娓道來,“當記憶變成一種可替代、移植、交換的物品時,一個人就難以自主地判斷自身的性質。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仿生人?麵對別人的質疑時,他會惶惶不安地猜疑自己的記憶來源。”
淮棲沉默,聽到簡朔笑了一聲,打趣道:“說不定你、我、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被移植記憶的仿生人,而我們所繼承記憶的主人已經全部死掉了。”
淮棲:“……”
“開個玩笑,”簡朔調侃道,“至少現在我們的技術離造出仿生人還差得遠,我的‘人工智障’們不出 bug 已經很讓我欣慰了。”
淮棲禮貌性地笑了幾聲。
“我走了。”有人來喊簡朔了,他朝另一遍做了個手勢,起身,並將發言稿折成的紙船放在了淮棲麵前,並留下一句:“開心一點。”
淮棲拈起它,他那簡筆的綿羊露在了船身外,都被添上了笑臉。
淮棲迴想著簡朔的話。
記憶,記憶。
他突然聯想到。
某些被改變記憶的“第二條命”的人會不會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次。
假如他們在二十歲死去,重獲新生的大腦自然地跳過死亡,並編織一種合理的假象去填補二十年的空缺?
淮棲開始背後發涼起來。
他開始惴惴不安地猜想自己是否經曆過死亡。就像是麵對主角猜忌而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身為仿生人的菲爾 · 雷施。慌亂的情緒侵占了他整個注意力。
假如說,假如。
淮棲想,按照這個邏輯來說,自己通陰陽的能力是第二條命時獲得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記憶真的可以移植和改變的話,那經曆死亡“手術”後的人與之前還算不算得上是同一個人。
無論怎樣,一個大活人去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死過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淮棲自然也和平常人一樣偏向於否定。
再說自己還有奶奶,如果自己真的死過一次,重塑要花費很長的時間,那篇權威不定的文章來說至少也要十年,這麼長的時間空缺,奶奶和親戚們會不知道嗎。
心理老師的聲音將淮棲脫韁的思緒拉了迴來。但淮棲也全然沒了鬱悶的心思。
他恍惚覺得自己現在不能輕易地相信迴憶,因為他難以辨別真假。
做完諮詢之後他出了學生中心,第一時間想到給聞錢發消息。剛拿起手機,就見到一個小時前道長已經給了發了幾條語音。
“我路過你公寓樓下,你想吃點什麼,我給你送到家裏去。”
自從上次聞錢幫忙捉鬼,淮棲就一直將租房一把備用鑰匙寄放在了聞錢那裏,以防不時之需。
“算了我看著買了,你不挑食就行。”
“飲料在這“哎對了你喝酒嗎,我給你打包過去幾瓶人生的滋味?”還沒說完背景音傳來一句清清冷冷的:“他成年了?”
“成了吧,都上大學了。”聞錢笑道,“再說,酒精不是成年必要的催化劑嘛。”
聽到玻璃瓶碰撞的清脆聲響,滴酒不沾的淮棲心底冒出無數省略號來。
間隔了半小時後聞錢又說道:“你在幹什麼,還沒看到消息,我已經給你送家裏去了啊。”
“還有“你跟你鄰居老大爺關係很好嗎,我剛在你家門口看見他在徘徊,說是想借東西但你不在,還挺熱情地問了我關於你的事,問你當地還有沒有其他親人。”
“我瞎編亂造了一通,我說你不僅在警察局有熟人,還有個身強力壯的男朋友經常送你迴家。他就不再問了。”
淮棲:“?”
他打字:“請不要亂說。”
“終於看到消息了?”聞錢秒迴道,“哪有亂說,這是為了你人身安全的善意謊言。”
淮棲:“我和他不熟。”
聞錢:“那你更要注意安全,他好像對你的事很關注。”
淮棲:“好的,謝謝。”
淮棲:“帶的東西一共多少錢,我給您轉過去。”
聞錢:“不要錢的寶貝,這是義務勞動。還有別叫您了,聽著太別扭。”
淮棲盯著“義務”兩字,又想到了和道長有秘密交易的簡一蘇。說不定,簡一蘇的食材以及送他的遊戲機,都是聞錢幫他代購來的。
淮棲又道了謝。
淮棲迴家的時候仔細翻了一下大號方便袋,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想——這些菜都是簡一蘇幾天前給他做過的,他愛吃的。隻憑道長一個人,總不能短時間內將他的喜惡了解得這麼清楚。
他起身,正要給聞錢發消息的時候,口袋裏的紙船掉了出來。
旁邊有人伸手給他撿了起來,是簡一蘇。
“你今天看起來很高興,是因為它麼。”他問道,“這是什麼。”
淮棲迫不及待和他說:“一蘇,我在學校裏遇見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簡一蘇麵無表情的時候也不會顯得冷,像是無風吹拂的平靜湖麵,他隻說:“哦。”
淮棲奇怪他為什麼沒有太大的反應。剛要張口去問,卻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簡一蘇說過,他可以看到一個人過去的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事,關於簡朔,他也應該從淮棲的記憶裏見過了。
“這也就是說,淮棲之前和他分享過的生活中的開心事,簡一蘇其實都已經看過。
但簡一蘇卻總是裝作第一次聽說,安靜地傾聽淮棲說完,然後發出驚訝和感歎,同步去感受他的心情。
他演得實在太過自然,以至於淮棲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淮棲:“……”
想起自己之前興衝衝和他分享的模樣,淮棲難免有點尷尬,他耳廓泛起了微紅,說:“你不認識他麼。”
“認識誰。”
“簡朔。”
簡一蘇拎起紙船來,繼續“演”著,說道:“這個不會是那個簡朔送你的吧?”
淮棲戳穿他道:“你還問我,你都看到了。”
簡一蘇這才意識到淮棲反應過來了,挑眉道:“看到是看到了,但記憶透視又不像你看視頻那樣高清高幀可迴放的。雖說時間可迴溯範圍是二十四小時,可每次隻能選一小段看,而且用起來消耗是很大的。”
淮棲懷疑地看著他。
“是真的,”簡一蘇無辜道,“不信你問聞道長。”
“你們兩個是一夥的。”
簡一蘇笑了,他站起來摸了一下淮棲的頭頂,道:“不信拉倒。”
他的襯衫袖子挽在手肘,一手越過淮棲取來圍裙,他問道:“小白眼狼今晚想吃什麼。”
淮棲抬頭看著他,說:“我不挑食。”
“好。”
簡一蘇將包裝袋拎到廚房,淮棲看著他的背影,問問題前特地留意了他的脖頸,問道:“你真的和簡朔沒有關係嗎。”
“我也不知道。”簡一蘇淡淡道,“你覺得我們兩個像嗎。”
“真的很像很像,但是……”淮棲道,“我覺得你比他要好。”
簡一蘇失聲笑道:“好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
“你要提防著和我很像的人。”
“為什麼。”
簡一蘇像是在自嘲,他輕聲說:“如果一個人和我像到極致,那他一定也會對你……”
最後的字讓簡一蘇模糊地吞咽下去了,淮棲並沒聽清楚這句話,他轉過頭來問:““你剛才說什麼?”
“沒事,”簡一蘇的睫毛上好像綴著很重的心事,他敷衍道:“我問,家裏有料酒嗎。”
“哦,在冰箱裏。”
……
今天剩下的小時也被淮棲用遊戲消磨掉了。簡一蘇和他的配合十分默契,以至於他沉浸在其中,時間流逝的更加快。
不過他總覺得今天的兩個小時要比以往要短,於是在簡一蘇消失之後,淮棲特地去看了遊戲時長。結合自己迴家的時間大約估計了一下,簡一蘇的出現確實不太能湊夠兩個小時。
淮棲掰動的手指停滯了一會兒,拍了一下自己遲鈍的腦殼。
他趕緊翻出筆記本寫下了這樣一條注意事項:
“記住!每次留意簡一蘇的存在時間,準確到秒,並統計數據。”
淮棲毫無思緒地把下巴擱在桌沿上,將那兩個裝著黑色的小鬼魂的符咒瓶擺在自己麵前。兩個小孩歪頭看著淮棲,身體上冒著淼淼的黑煙。他們分別飄到靠近淮棲的瓶壁旁,伸出手來。
淮棲也伸出兩隻手指,隔著玻璃和兩隻指肚般大的小手觸碰。
淮棲喃喃自語道:“你們能告訴我關於簡一蘇的事情嗎。”
“你們“和他為什麼會來找我?”
“你們的‘媽媽’呢。”
老舊的鬼魂當然無法理解他的問題,隻是雙眼空洞洞地看著他。
淮棲也沒期待會從他們兩個的口中得到什麼答案,不過將堵在胸口的問題說出來會舒服很多,他自言自語完了之後,將瓶子輕輕推迴原處。
現在是晚九點,淮棲洗完澡,正打算背一會兒單詞,擦著濕漉漉的頭發打開學習 app。
手機推送欄裏顯示他關注的那個遙城道士又更新了,淮棲習慣性地滑走推送消息,將手機調成了免打擾模式。
他剛坐下來,忽然聽到門鈴聲。
淮棲奇怪地走出臥室,而他前腳剛走,桌子上的符咒瓶就劇烈搖晃了起來,兩隻小鬼像是忽然發了瘋似的四處亂撞。其中一瓶滾落在地,砸到毛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淮棲問道:“是誰。”
“孩子在家啊。”那聲音簡直像輛破舊汽車不堪重負的發動機,沉悶地低響了一會兒,說,“我是住在你旁邊的,你還記不記得我。”
淮棲聽出是鄰居老大爺的聲音,他打開貓眼攝像頭,夜視鏡頭裏隻有黑白兩色,映出黑漆漆的樓道和那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左手似乎還提著一個方便袋。
由於鏡頭仰拍,這種色調和老人的聲音給淮棲造成了一種微微的壓迫感。
他問:“我記得,您有什麼事情嗎。”
“啊“我在修家裏的壞冰箱,來問問你家有沒有螺絲刀。”他說話慢吞吞的,目光似乎在四處尋找什麼。
淮棲緊緊地盯著屏幕,說:“抱歉,我家裏沒有這些工具。您可以找房東問問。”
“這樣啊。”
屏幕上的老人凸出的眼球因為反光產生了兩顆亮點,忽然低下頭來,與和淮棲對視了。
淮棲背後汗毛乍起,明白了他剛才目光飄忽不定是在找攝像頭。老人找到之後,擠起皺紋,朝他咧出了一個詭異十分的微笑。
而淮棲的腦後仿佛遭到了一下重擊,視線花屏,眼前跳轉,那攝像頭裏的景象開始泛紅。
……
他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開門走了進來,他左手拎著小孩的屍體腦袋,那可憐的、瘦小的身體垂在地上,將還沒完全涼下去的鮮血拖了一路。
男人的目光也在尋找,他每一步都踩下一個粘膩又血紅的腳印。他慢慢接近了淮棲藏身的地方,淮棲隻能模糊地看見男人的粗壯小腿以及那死去的小孩扭曲的屍身。
淮棲閉緊眼睛,等到所有的聲音都消失。有限的縫隙裏再也看不到人的身影了。
淮棲於是慢慢地打開箱蓋,卻剛好看到了男人獰笑的臉。他原來一直從上方盯著淮棲藏身的地方。
他吹著口哨,嘿嘿地笑著,掰著手中小孩的四肢和腦袋,像展示洋娃娃那般,和淮棲炫耀“人偶”僵硬的表情。
……
淮棲猛然從迴憶中脫軌,直到眼前的血紅慢慢淡去,他才發現自己蹲坐在了地上。
老人好像又和淮棲商量了什麼東西。他的聲音經過恐懼的過濾,變得沙啞陰森:““孩子,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你敞開門,咱進去說吧。”
“我“不,我得睡了。”他還沒從剛才的驚魂中完全擺脫,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他盯著恢複正常的攝像頭畫麵,道,“您明天再來吧。”
“我白天找不著你。”老人道,“我一會兒就走,不打擾你學習。”
他還沒從剛才的驚魂中完全擺脫,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淮棲明知今天的時長已經完全用完,心裏還是忍不住默念了無數遍簡一蘇的名字,就像是向神明祈禱的信徒,單單這三個字就可以給他驅散恐懼和厄運似的。
老人似乎很堅持,越來越感到不對勁的淮棲隻能摸來手機找聞錢為自己解圍。但點亮的鎖屏上出現了一條新消息,一分鍾前的。
竟然是簡朔。
flowers for algernon:“在家嗎。”
淮棲迴道:“在。”
flowers for algernon:“你方便見麵嗎。”
淮棲:“?”
flowers for algernon:“我在你公寓樓下,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