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淮棲此刻有實體的話,耳廓一定在發紅。
也許是報答創可貼,簡一蘇放學的時候和小淮棲一起留了下來。
簡一蘇在淮棲身邊看書,數學老師見他不走,也不好去當著別的學生的麵過於嚴厲地去斥責淮棲。
灑滿黃昏的教室裏,老師站在一旁看著淮棲寫題,一股鬱氣憋了半個小時,隻能無奈搖頭。說道:“也不晚了,你改完這個就交上來吧。”
小淮棲囁嚅道:“可是這裏我不會……”
老師蹙眉道:“哪裏?”
簡一蘇聞聲,暗中瞥了一眼小淮棲:他正緊抿著嘴唇,麵對著自己看起來非常簡易的題目發愁,握著鉛筆的手指微微蜷縮了起來。
淮棲不知道為何,明明以他目前的能力,可以一眼看出這種小學題目的答案,可是這油墨印刷的字上就像是附帶了什麼機關暗器,他竟然本能地對這冰冷的數字和陳述感到害怕。
即使自己死過一次,重塑了身軀,仍然對這種感覺記憶猶新。可見這“畏懼”對於小淮棲的影響有多大。
卷子上晦澀難懂的題目在他心裏就像是裝著失望、嘲笑、批評的罐子。他小心翼翼地不讓它們碎掉,可總是無濟於事。
“我教他吧,老師。”簡一蘇忽然說。
意想不到的小淮棲眨了眨眼睛。
簡一蘇討厭多此一舉的情感聯絡和自我感動式的付出。這是他眼裏的明哲保身,但卻是福利院大人、以及學校老師眼裏的自私和孤僻。
這是他第一次多管閑事,老師覺得驚訝——畢竟除了上課,聽這“優等生”說句話都是稀奇事兒——於是多打量了簡一蘇一眼,看到了他嘴角創可貼上那顯眼的字,猶豫道:“那行吧。”
淮棲看到小淮棲的眼睛瞪大、發亮,或許隻是西下的太陽將殘餘的光落在了裏麵。
小淮棲低著頭,不敢去看簡一蘇。他習慣了被教導自己的人說蠢、笨。如果說他的人變成了簡一蘇的話,他倒不會有什麼怨言,但比起其他人的譏諷要更傷心一點。因為他在心底已經將這位比自己高很多的同桌當做了最好的朋友,
“迴家吧。”老師走後,簡一蘇卻這樣說,“我送你。”
小淮棲抬頭,看著他,又眨了眨眼。
簡一蘇不會逼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即使它們是正常人“必做”的事。
——這是簡一蘇給淮棲刻下的第一條印象。
……
簡一蘇所謂的“教”,並沒有讓淮棲的成績改變半點,倒是讓淮棲的人開心了不少。因為隻要不考試,他的作業和隨堂練習總有簡一蘇這個同桌“兜”著,留堂和被批評的次數減少了很多。
小淮棲也並不是一無是處,他喜歡科幻故事。
某天不知道從哪個攤上買來一本薄薄的科幻雜誌。讀完了之後,還興衝衝地和簡一蘇講機器人三定律。
講完大言不慚地憧憬了一句:“我也想去做機器人。”
簡一蘇正給他改漏洞百出的作業,漫不經心地迴道:“那你需要學數學。”
“……”
於是在一句話間夢想破碎的淮棲趴在桌子上鬱悶了一下午,半張臉埋在臂彎裏,隻露出兩隻眼睛盯著桌麵。
放學的時候,簡一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該收拾書包了。淮棲就這個姿勢,蚊子哼般說道:““那我想好好學數學。”
簡一蘇反應了好一會兒,還以為他趴這半天是身體不舒服,沒想到他一直在想這個。他迴道:“那就好好學。”
淮棲發現小時候的自己極喜歡湊到簡一蘇麵前說話,以至於簡一蘇在他“詐起”的時候,會猝不及防地向後躲一下。
他期待地問:“一蘇,你會一直教我嗎。”
“……”
這是簡一蘇管得最長的一件閑事。
他盯著淮棲的眼睛,尷尬地歪過頭,說:“可以。”
淮棲:“……”
他發現,簡一蘇眼中的小淮棲似乎有了一點“顏色”。
由於在簡一蘇的迴憶一直以灰黑色為主色調。所以這片經常出現的黃昏顏色濃稠得讓淮棲印象深刻,他原本以為這點色彩是被夕陽染上去的。但現在才恍然發現,並不是夕陽本身絢麗——因為隻有在放學時分,小淮棲與簡一蘇獨處時的夕陽,才是有顏色的。
就像一滴顏料落進了水裏,色彩以小淮棲為中心,在簡一蘇的迴憶視角裏暈開。
小淮棲邀請簡一蘇去家裏作客,他牽起了簡一蘇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
簡一蘇抬頭,被發現自己淮棲領到了一家小賣部門口。淮棲翻找身上的口袋,摸出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元錢幣,對簡一蘇說:“我請你喝可樂。”
簡一蘇一皺眉,他拽住淮棲的手腕,搖頭說:“不用。”
淮棲看到他的表情,乖乖地將邁上臺階的腳挪了迴來。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我給自己買一瓶。”
淮棲不一會便迴來了,他讓簡一蘇幫忙擰開瓶蓋。簡一蘇本想隨手將紅色蓋子扔進垃圾桶,但淮棲攔住了他。
他翻開蓋子內部,驚喜地發現上麵寫著“再來一瓶”。簡一蘇並沒有見過這種活動,疑惑地看見淮棲拿著蓋子再次衝進房間。又帶出一瓶可樂來。
淮棲遞給簡一蘇,說道:“給你,沒花錢,是送的。”
簡一蘇接過來,沉默地盯了包裝一會兒,抬頭說道:“謝謝。”
簡一蘇是一個與正常生活脫軌的小孩。他沒有經曆過放學和朋友一起迴家,在路邊的小賣鋪買瓶飲料,期待著中獎的心情。
“今天你好幸運。”小淮棲走在前麵牽著簡一蘇的手,說,“我從來都沒過中獎的。”
“啊,是嗎……”
淮棲在簡一蘇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屬於孩童的不知所措。
……
時間大概過了很久,因為淮棲看到簡一蘇手上的繃帶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淺淺的疤。簡一蘇也不再是他的同桌,他跳轉到了該去的年級。
不舍得他走的小淮棲非常固執地抱著他,把淚水往簡一蘇胸口的衣料上抹。
簡一蘇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從此開始,簡一蘇的眼裏有了各樣的色彩。淮棲終於不用再像看黑白電影一般,錯過畫麵中的細節了。
迴憶中出現了淮棲曾經夢到的魏朝南。
魏朝南是魏立輝的獨子,他與小淮棲,以及簡一蘇是形影不離的夥伴。
淮棲發現,自己父親曾經工作的船舶公司竟然在魏立輝旗下的,而且淮父本人與年輕的魏老關係很好。
也就是說,在三十年前,魏立輝他不僅認識簡一蘇“也認識淮棲。
淮棲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魏老在麵對簡朔和自己的時候會若無其事呢。
當初簡朔說魏老想要“見見自己”,隻是單純地想見一見“自家兒子”的心上人嗎?
魏朝南去哪兒了,為何後來作為魏老唯一對外公開的獨生子變成了簡朔?
簡朔究竟從何而來。
他和簡一蘇……
“……”
淮棲覺得腦袋發脹,在亂七八糟的線索當中拚湊不出來什麼東西,隻得繼續看下去。
……
簡一蘇已經變成了淮棲家中的常客。
淮父很喜歡簡一蘇,他經常會把家裏的書借給簡一蘇,偶也爾會親自教他一些知識。
通過簡一蘇的視角,淮棲得以看清楚自己親生父親的麵龐。他是一個長相平淡而溫柔的男人,笑起來眼角會有紋路。
有一天,他對簡一蘇說:“一蘇,你想成為枝枝的哥哥嗎?”
淮棲感受到簡一蘇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抬頭望向淮父。聽他繼續說:“我想要把你從福利院接到家裏來和枝枝一起住,也就是說“我會領養你。我想問問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的話,手續很快就辦下來。”
淮棲感受到無數複雜的情緒湧上了簡一蘇的腦袋,恍如一方小小的空間裏剎那充滿了人山人海,隻有一個細小的聲音擠開所有的情緒,顫動地衝到了嘴邊,簡一蘇說:“好。”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情感,又張了張嘴,擠出一聲略顯貧瘠的:““謝謝你。”
“沒關係,”淮父眼睛一彎,他說,“以後還要拜托你在家裏照顧枝枝。”
這一句簡單的話裏,有對於簡一蘇來說最奢侈的兩個詞。
枝枝和家。
淮棲本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平淡到他的父親去世。
沒想到原來曾經在小淮棲看不見的地方會有其他意外發生。
淮棲發現,從被孩子圍攻那天開始,簡一蘇習慣於在口袋裏掖一把美工刀。而他的本心隻是將其作為一個防身符而已。
那是簡一蘇在特殊宿舍居住的最後一晚,他明天就可以正式地搬入自己的新家裏了。
由於淮棲的父親不在家,簡一蘇便多送了淮棲幾步路。
入冬,天黑的格外早。
各家各戶把自家的光關在了一個小方格內,路燈奄奄地亮著,迴去的路沿河,河麵已經上了薄薄的一層冰,緩衝帶的綠植就像是中年人的頭頂,斷斷續續地禿了好幾塊。
簡一蘇就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巷口拐角,看到了一條給他留下無數噩夢的刀疤。
那疤生長在一個中年大漢的臉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擴散、爬行,一直刺到了簡一蘇的心髒中。
這一刻,淮棲和簡一蘇的唿吸同時停滯了一下。淮棲感受到了來自簡一蘇身軀微微的顫動。
大漢正抱著一個小女孩,她歪頭睡在男人的肩膀上,平常得就像是在大人的懷中小憩。
——如果不是簡一蘇認識那女孩的話。
她正是班上那位簡一蘇經常留意的女生。
簡一蘇藏身在一堵斑駁的牆後,死死地瞪著那個兩個身影,手指幾乎要將將風化的牆皮撥落。
這一片巷子簡一蘇經常走,整體房屋老化,隻有老人與小孩居住。如果隻靠腿跑到派出所,也需要二十分鍾。
盯著即將消失在視野之外的背影,無數的想法在簡一蘇的腦海中閃過。
他腦海中的聲音提醒他。
“你要跟上去嗎?”
簡一蘇向前邁了一步。
“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人販子,他幾乎躲開了一切對犯罪不利的因素,如果你要跟上去,沒有人會幫你。”
淮棲看到簡一蘇的腳步滯住了,拳頭緊握著,扣得指節發白。
““如果你失敗了,你即將擁有的一切,家、親人、朋友都將消失。你會再次迴到地獄裏去。”
這聲音猶如耳邊蕭瑟的冷風。
“你要跟上去嗎?”
簡一蘇站在了原地,他內心煎熬的掙紮,猶如一隻掉入火坑裏的鳥雀。
“迴頭吧,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去報警、去喊大人。”
“你可以為他們提供目證,雖然這段時間他大概率會跑掉,但警方一定會去尋找女孩,一年、三年、十年“會找到的。”
“你和這女孩非親非故,做到這種地步已經仁盡義盡了。”
這個年代連智能手機的普及率都很低。在這種地方老化的居民區,更別談監控這種電子設備。
淮棲擔憂地看著前方,他看不見簡一蘇的臉,也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麼表情。他雖然和簡一蘇一樣不甘心,但這似乎是最穩妥、安全的辦法了。
他不能忘了,簡一蘇現在隻是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
淮棲於是咬了咬牙,輕輕喚了一聲:“一蘇,迴去吧,去報警。”
簡一蘇停下了向前的腳步,他轉了身。不知不覺中,下唇已經被自己咬破,沁出了血絲。
但是忽然,淮棲聽到清脆的一聲推響。
簡一蘇摸到了口袋裏的刀,光滑的刀刃全部露了出來。
淮棲忘了自己沒有實體,驚道:“一蘇!”
他看見簡一蘇快步、躡腳地進入了前方的黑暗。逐漸接近了前方高大的身影。
就在相隔幾米遠的時候,大漢還是察覺了身後的動靜,他猛地轉頭,正巧抓住了簡一蘇向下揮來的右手。
對方的表情從驚詫變為猙獰,他這副神色曾給簡一蘇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童年陰影,於是不可避免地給簡一蘇帶來了本能的戰栗。
淮棲的一顆心吊了起來,他看向簡一蘇被抓住的右手,這才發現,他那隻手上原本握著的刀不知道哪裏去了。
正當淮棲才反應過來的時候,簡一蘇左手迅速推出,刀刃沒入了男人的肚子。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大漢的臉上定格著一個吃驚的表情,呲牙咧嘴地踹了簡一蘇的小腹一腳,抱著的女孩滾到了地上,他已經看清了簡一蘇的臉,啞著嗓子道:““是你小子。”
忍著腹部的疼痛,剛站穩的簡一蘇又撲了上去。失去了理智的控製之後,身體中關押著的憎恨、憤怒、悲哀全都毫無顧忌地湧了出來。
淮棲呆愣住,他沒見過這樣的簡一蘇,他周身的氣壓甚至讓他都感到了害怕。
大漢捂著不斷湧血的傷口,怒吼道:“我操,你他媽個雜種!”
在某一刻,簡一蘇的力氣甚至超過了麵前的男人。但他最終被正麵鎖住了手臂,壓在了河道柵欄旁的綠化上。
細小的枝子刺進皮膚,紮得簡一蘇生疼。但他的臉上仍舊平靜得可怕。他抬起腳來,往大漢被捅的傷口處猛踹一腳。
痛苦讓對方麵前一黑,同時力氣也輕下來,簡一蘇如發瘋了一樣逮住了這個時機,翻起身來,往他的手臂上再次捅了一刀。
隻是一會兒,大漢的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他被絆倒在地。簡一蘇白色的校服外套也被鮮血浸透。
簡一蘇喘著粗氣,看著在地上呻吟的大漢,瘋狂慢慢退潮,方才一直麵無表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恐慌來。
他將掉在地上的刀塞迴了口袋,手腕的扭傷以及淤青的疼痛已經被他忽略,他立刻背起了地上的女孩,拚命地向有路燈方向跑去。
簡一蘇的大腦一片空白,以至於感覺不到奔跑的勞累,他將女孩送到了派出所門口。自己卻不敢進去。他躲在不遠處,聽到犬吠以及警察發現女孩的聲響之後,他才默默地離開。
簡一蘇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他將全是血的校服、刀具全部塞進了垃圾桶。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落魄地走迴了宿舍。
迴去時,他的指尖已經凍得有點發紫。他坐在床邊,指頭細長的手捂住了半張臉。不久,他又忽然站起來,走到用座機摁下了 120。
可是唿叫才響了一聲,他顫抖到無法拿住話筒的手,就摁下了掛斷。
淮棲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簡一蘇就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最終也沒有再次撥打。
他把房間的燈關了,用被子裹緊了自己,囫圇地躺到床上了。
第二天,城市晚報登了兩個頭條。
其中一個,讓一整天都心不在蔫的簡一蘇,在搬行李的時候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首城郊區的河裏,發現一具男屍。
那大漢死了。
“哥,”小淮棲一歪頭,察覺出簡一蘇神色中的一絲不對勁,於是問道,“怎麼了。”
淮父領養簡一蘇的打算剛定下來的時候,小淮棲就愛叫簡一蘇“哥”。這個稱唿對他來說很新奇,所以百叫不膩。
簡一蘇朝他一笑,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沒事。”
報紙慢慢地被他攥得皺巴起來。
他說:“枝枝。”
“嗯。”
“如果哪天“警察來抓我。”簡一蘇道,“你怎麼辦。”
“警察才不會抓你,”小淮棲一邊雙手給簡一蘇提東西,一邊下意識地迴道,“一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簡一蘇一愣,勉強扯了個微笑,用哄孩子的口吻,對他溫聲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後你若是再說我管你太嚴,我可不聽了。”
“一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淮棲轉頭,又重複了一遍,站直了,對他信誓旦旦地說,“是我說的,淮棲說的。”
簡一蘇咯咯一笑,看到碎碎念的小淮棲的身影進門,笑容才逐漸化為苦澀,慢慢地褪下了去。
他沉重地走下樓去,看到淮父正在車子旁邊打電話,簡一蘇邊在旁邊等著。
淮父掛了電話,彎下腰來問道:“一蘇,找我有事嗎?”
簡一蘇咬了下唇,忽然叫道:“爸。”
淮父一怔。從前簡一蘇都是叫他叔叔,忽然改口讓他有點不太適應。
“哎,”淮父笑道,“怎麼了?”
“對不起,我……”簡一蘇認真地說,“我好像殺人了。”
“……”
由於簡一蘇平時表現得太過成熟,當他這樣正經、忐忑地說出這樣的話來時,淮父的笑容一僵,疑惑地皺起眉來,“啊”了一聲。
“不會連累您和枝枝的。”簡一蘇的聲音很平靜,但其中有很輕微的顫聲,在他眼裏,他在親口為自己的未來作下了殘酷的結束宣判,他說,“我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