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內(nèi)門窗緊閉,油燈四散在地,不再發(fā)出一絲光亮。
屋外,手持火把的弓箭手將此處團團圍住。
祁宴的側(cè)臉映著跳動的火光,他的麵目模糊不清。
“這群人是你找來的?”
他問。
夏薰的心跳得太快,唿吸也成為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是。”
他咬著牙,暗暗握緊藏在袖中的短刀。
他試圖在祁宴臉上找到慍怒或者狠戾的表情,就像他當(dāng)初親手砍下他爹頭時那樣。
祁宴沒有絲毫變化,依舊用也許稱得上深情的眼神凝視他。
他對夏薰說:“你要殺我嗎?”
他朝前邁了一步。
夏薰厲聲嗬道:“不要過來!”
他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放我走!否則屋外的弓箭手就要——你做什麼?!”
祁宴沒有停下腳步,一步一步堅定走向他。
“你聽到我說的了!”夏薰的語調(diào)淒厲得自己都覺得心驚,“不要過來!”
祁宴置若罔聞,踩著碎了滿地的茶杯瓷片,緩步而來。
夏薰不得不往後退,直到撞上茶室中央的廊柱。
他其實可以繞過柱子繼續(xù)往後,可他太慌張了,雙腿發(fā)軟,不聽使喚。
瓷片在祁宴腳底碎成更細的齏粉,他已經(jīng)來到夏薰麵前。
“放了你,然後呢?”
他定定看著夏薰,每一句話都說得極緩慢:
“徒留我在此,日日活在心痛與悔恨之中,用盡所有力氣,尋找與你相關(guān)的事物,即使是最細微的蛛絲馬跡也不放過?讓我在每一個夜裏,都向上天請求,求你的魂魄能夠入我夢裏,哪怕半刻?”
他眉頭緊鎖,嗓音發(fā)顫,眼尾透出薄紅,好像他才是世上最癡情的人,而夏薰辜負了他,逼他剖心泣血至此。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七年,生……不如死。”
祁宴攥緊心口的衣服,昂貴的布料皺成一團,金絲織就的花紋淩亂不堪。
他滿目皆是癡狂。
“我不會放你走的,隻要我還活著,絕不會讓你離開。”
夏薰幾乎都要相信了,相信祁宴說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愛他。
上一次相信他,夏薰家破人亡。
這一次他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
他用力握緊刀柄。
這是他好不容易尋到的脫身機會,他必須要讓祁宴放他走。
“不要再說了。”夏薰抽出刀,橫在身前:“讓我走。”
祁宴充耳不聞,慢慢逼近夏薰,近到夏薰的刀鋒直直抵在他胸前。
夏薰掌心裏滿是冰冷的汗水,刀柄太過光滑,他明明下死力握著,下一瞬,他手突然一滑,泛著寒光的匕首驟然掉落在地。
——咣啷。
祁宴循聲看向地上的刀。
夏薰以為他會驚怒,可他沒有。
他俯身撿起刀,重新放進夏薰手中,然後抬起頭,對他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想要我死,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的,你想要,隨時都可以拿去。”
夏薰渾身發(fā)軟,要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才拿得起那把輕若無物的短刀。
“我不要你的命——”他克製著急促的唿吸:“……我隻要離開!”
祁宴搖頭,嘴角還帶著笑。
“殺了我,你就可以走了。”
痛苦的迴憶席卷而來,排山倒海的怒火瞬間侵蝕了夏薰,他舉起刀,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
“不要以為我不敢下手!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
夏薰五官扭曲,表情猙獰,十分駭人。
祁宴沒有被嚇到。
“我知道。”他輕聲說:“我知——”
話沒說完,夏薰動手了。
這一刀他用盡全力,雪白的刀刃深深刺入祁宴的肩膀。
他使的勁太大,刀鋒與祁宴肩頭骨骼相撞,震得他雙手發(fā)麻。
金屬的利器與骨頭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尖利聲音。
這一下,肯定很疼。
祁宴麵不改色,依舊溫和地注視著夏薰。
他的血漸漸流到夏薰手上,粘膩的液體還帶著他的溫度,幾乎將夏薰的手指灼傷。
夏薰倏地鬆開手,搖晃著後退半步,胸膛劇烈起伏。
祁宴輕聲問:
“刺偏了嗎?”他的聲線很柔和,像是再哄無理取鬧的孩子:“沒關(guān)係,再來一次。”
他握住染血的刀柄,用力將短刀拔出,鮮血洶湧而下,順著他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夏薰瞠目:“你要做什麼?!”
祁宴微微笑著,把刀塞進夏薰手中,然後抓住他的手,拉近兩人的距離,將刀尖正正頂在自己心口。
夏薰奮力掙紮,想要掙脫他的禁錮。
“放手!放開我!!你瘋了?!”
祁宴無動於衷,抓著他的手臂堅硬如鐵。
“——這迴可要對準(zhǔn)了。”
他猛然使力。
撲哧一聲,寒氣森森的短刃盡數(shù)沒入他體內(nèi),鮮血從他胸口飛濺開來,噴到夏薰臉上。
夏薰僵立當(dāng)場,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全身無法移動分毫。
他死死盯著祁宴的臉,滿眼都是灼熱的血色。
祁宴不退也不避,伸出手,把夏薰牢牢抱進懷裏。
“終於抱住你了。”
他貼在夏薰臉側(cè),歎息般說到。
話音未落,一大口血從他嘴裏湧了出來,噴到夏薰脖頸間。
祁宴喘著粗氣,抬起手,艱難地替他擦去。
“又把你弄髒了……”
他冰涼的手指擦過夏薰的皮膚。
“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你身上染著血的樣子……可惜……”
祁宴臉色慘白,嘴角不斷有血流下,額發(fā)間布滿冷汗,狼狽又淒慘,不再是之前從容不迫的模樣。
可他身姿依舊挺拔,眼角眉梢貴氣逼人,舉手投足,還是夏薰記憶裏的卓然風(fēng)采。
——還有他的眼神。
他望著夏薰,眼裏滿懷溫柔,藏著無比的眷戀。
他看了看他,忽然彎起眼眉一笑,在夏薰臉上輕輕一點。
“別哭……我不想,見到你哭……”
夏薰忽然大慟。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
事到如今,他以為他對祁宴隻剩下痛恨。
眼見他真的要死了,夏薰沒有解脫的喜悅,心中五味雜陳,悵然若失。
他閉了閉眼睛,更多的濕意順著臉頰流到下巴上。
祁宴還想說些什麼,屋外的弓箭手突然動了。
他們明明是夏薰找來的,可他們既沒有闖進來帶走夏薰,也不打算幫夏薰殺掉祁宴。
——他們要將兩人一起解決。
萬箭齊發(fā),燃燒的羽箭穿過門窗,密密麻麻射進來。
夏薰想,這樣也好。
他累了,沒有力氣再去麵對命運給予的一切。
但祁宴不同意。
他傷得這樣重,還要護夏薰周全。
他按住傷口,勉強擠出最後力氣,拽著夏薰,踉踉蹌蹌來到後院。
後院中有一麵湖泊,湖水幽森黑暗,讓人望之生怖。
湖對麵還有一群弓箭手,見到兩人出來,起手便是齊刷刷一排火箭。
箭雨落下之處,頃刻間騰起火海,滔天的火勢迅速將二人包圍。
此地空曠,無處可避,假如弓箭手再次開弓,他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祁宴不再猶豫,拉著夏薰跳進冰冷的湖泊。
剛沒入水中,一陣銳痛就從夏薰手上傳來。
他低頭看去,掌間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方才握刀太過用力,被刀刃割傷了。
短短一道寸長的傷口,都能帶來如此尖銳的痛楚,那祁宴……
夏薰忍不住看向前方。
祁宴仿若不知疼痛般,緊緊抓著他一隻手,帶著他不停往前遊。
湖麵太大了,大得讓人一眼望不到邊,湖水又冷得刺骨,寒意直往骨縫隙裏鑽。
即使強悍如祁宴,也漸漸失了力氣,動作開始變慢。
他的血越流越多,把周圍的湖水都染紅了。
更糟的是,對岸的弓箭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在湖裏,正沿著湖邊趕來。
一旦他們就位,定又是一輪密不透風(fēng)的攻勢。
祁宴停下,對著夏薰指了指湖底。
夏薰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潛入水下,泅渡過去。
夏薰學(xué)著他的樣子,深吸一口氣,鑽入湖水深處。
夏薰水性不好,胸口裏的氣很快就憋不住了。
他仰頭,想要探出水麵唿吸。
就在這時,岸邊忽地傳來熟悉的叫喊聲:
“祁大人!您在哪裏?!祁大人——?!”
——是祁宴的侍衛(wèi)!他找到他們了!
夏薰心中一喜,突然亂了分寸,一口氣沒憋住,被湖水嗆進口鼻。
他感到強烈的窒息感,遊水的動作亂了套,無法保持平衡,身體逐漸往下沉。
他的視線模糊不清,耳邊隻聽得見靜靜的水流聲。
而祁宴沒有察覺到他的狀況,正在漸行漸遠。
夏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想,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七年前,他失去幾乎全部親人,連祁宴都離他而去。
所有人都告訴他,祁宴是騙他的。
他說愛他,其實隻是為了殺死他的爹娘,為祁家報仇。
夏薰不信,又不得不信。
時隔多年,在黯淡無光的萬頃波中,在瀕死之前,他對祁宴長久以來的恨意似乎消散了。
夏薰閉上眼睛,放棄掙紮,靜待沉入湖底的時刻。
預(yù)料中的死亡沒有來臨,有人用力抓住了他。
他驀地睜開眼睛。
——是祁宴!
他明明重傷淌血,明明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明明就快抵達岸邊,卻還是迴來救他。
他捧起夏薰的臉,用嘴緊緊貼住他的嘴唇,執(zhí)著又漫長地吻他,把氣全都渡到他口中。
這是他與他分別七年後,第一個平靜的吻。
一吻結(jié)束,祁宴抵住夏薰額頭,最後一次對他露出繾綣笑意,然後猛地把他往上一推。
夏薰被推向水麵,而祁宴緩緩?fù)鲁寥ァ?br />
夏薰想去抓他,突然被人從水上抱住。
是祁宴的侍衛(wèi)潛泳下來救他了。
夏薰拍打他的手臂,讓他去救祁宴,剛一張嘴,水就灌了滿口。
他發(fā)不出聲音,也掙脫不開侍衛(wèi)牢固的鉗製,被對方裹挾著往湖麵上遊去。
他徒勞地向祁宴伸出手臂,卻隻能眼睜睜看他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不見天日的湖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