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下車前,夏薰的發髻鬆了,幾縷頭發垂落下來。
他的木簪和玉珠埋在一起,發上隻有布條固定,經過一夜雨淋,變得十分鬆散。
賀琮順手將他的發簪拔下來,插在夏薰頭上。
“蓬頭垢麵的可不行!我們氣勢不能輸給祁宴!”
馬車停穩,夏薰推門出去,沒有預料到會看見眼前的景象。
祁府門外站了一大群人,看衣著,都是祁宴的侍衛。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他們都還舉著火把。
他們的衣服都濕透了,鞋子也滿是泥濘,像是在外奔走了一夜,十分狼狽。
祁府裏也是亂哄哄的。
地上放著什麼東西,蓋著白布,隱隱約約透出人形,像是具屍體。
祁迴站在門邊,而祁宴就立在馬車前。
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靛青色的衣袍浸滿水,變成深黑色。
他淋的雨好像比夏薰還要多。
夏薰一愣,沒有馬上下車。
祁宴也沒有動作,他似乎被什麼咒語定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夏薰。
他的眼神極其複雜。
夏薰與他隻短短一對視,禁錮他的咒語立即解開。
他朝夏薰走了幾步,要扶他下車。
夏薰本能往後一躲,避開他的觸碰。
祁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車上拽了下去。
夏薰身形一晃,沒站穩,差點踩到他的腳。
“你做什——”
他話沒說完,已經被祁宴用力抱住。
祁宴的胳膊勒在他背上,將他越抱越緊。
“……你還活著……”他在夏薰耳邊歎息:“你還活著……太好了……”
他的衣服比夏薰的還要濕,他一用力,衣袍裏的雨水滴滴嗒嗒流到地上。
他的身體很涼,貼著夏薰脖頸的側臉更涼。
抱了一會兒,他慢慢鬆開夏薰,撫去貼在他臉上的發絲。
祁迴走到他身後,手裏拿著一件外袍。
“大人,披件衣服吧,您不能著涼。”
祁宴接過,往夏薰身後抖開,要披在他背上。
賀琮從車裏探出頭。
祁宴手一顫,衣服差點掉在地上。
他沒想到夏薰是被賀琮送迴來的。
他看看賀琮,又看看夏薰,滿臉不可置信。
他滿心的擔憂與不安逐漸退去,一股難以名狀的焦灼四散開來。
賀琮不理會他,隻對夏薰說:
“玉珠的事……你別太放在心上!”
夏薰有些吃驚。
賀琮根本不記得它,此時為何突然提起?
祁宴頓時變了臉色,愕然問道:
“你消失了一整晚,是……去找他?”
夏薰冷冷淡淡:
“我去找誰,和你有什麼關係?”
祁宴驀地收緊手臂,將外袍重重蓋在夏薰身上。
他的手沒有離開夏薰,沿著他的胳膊往上,最終放在夏薰肩頭。
他的手逐漸使力,緊緊按住夏薰的肩膀。
夏薰的鎖骨都被他捏痛了。
他抬頭怒視祁宴,祁宴卻不看他。
賀琮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唉……你節哀!”
他還想再說幾句,被祁宴粗魯打斷。
祁宴沉聲道:
“祁迴,送客。”
他對祁迴下令,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夏薰。
祁迴走到賀琮麵前:
“賀大人,您請迴吧。”
賀琮“哼”了一聲:
“祁宴!別以為你擅闖賀府的事能就此作罷!等天亮了,我一定到禦前參你一本!你給我等著!”
祁宴置若罔聞,拽著夏薰往府裏走。
賀琮還在叫囂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
房裏,蠟燭燒得很亮。
祁宴把夏薰用力按在凳子上,往旁邊走了幾步,背對著他。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沉重地唿吸著,五味陳雜的心緒快要蓬勃而出。
夏薰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祁宴攔在他麵前,砰地關上房門。
夏薰轉頭瞪他。
祁宴沒有看他,錯開他站到一旁,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
他不願意在衝動下,做出任何可能會傷害到夏薰的行為。
他在竭力控製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覺得自己足夠平靜了,才緩緩開口:
“玉珠的事……我知道了,它——”
夏薰正要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一低頭就見到自己的木簪。
它一直被祁宴攥在手裏,祁宴太過用力,木簪表麵的清漆被他的指甲劃出道道痕跡。
夏薰腦袋轟地一聲,失聲道:
“你——你居然刨了玉珠的墳?!”
祁宴一怔,看向手中。
夏薰厲聲質問:
“為什麼?!它都已經死了,你還要讓它不得安寧嗎?它哪裏得罪你了?!”
祁宴猝然抬頭看他,眼神如尖銳的利刃:
“那你又為何不辭而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如果不是偶然見到玉珠的墳,我可能還在滿京城漫無目的地尋你!”
夏薰怒喝:
“你別跟我說這些!玉珠的屍體在哪兒?!”
祁宴把木簪往桌上一拍:
“為何不能說?!我像無頭蒼蠅一樣,派出府裏所有的人去找你!眼見天都亮了,你還沒有迴來,我都絕望了!你知不知道看到那具屍體時,我在想什麼?!”
夏薰一步一步接近祁宴,眼裏充滿恨意。
他咬牙切齒地問:
“玉珠的屍體在哪裏?!”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祁宴都不希望在夏薰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夏薰眼裏的怒火,不僅會灼傷自己,更會將他燒成飛灰。
他很快敗下陣來。
他扶著桌子,重重坐下,頹然道:
“……還在夏府,我將它重新埋了。”
夏薰的怨憤稍減: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將我的簪子拿出來?”
祁宴沒有馬上迴答。
他現在才意識到,夏薰已經安全迴來了。
緊張了一夜的神經陡然鬆懈他宴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連手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
他顫聲道:
“我以為你死了……我看到玉珠,又見到這個簪子,以為你……再次離我而去了……如果你真的走了,這木簪就是你留給我最後的東西,我怎麼舍得讓它長眠於地下……?”
他看向夏薰,目光灼然。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這個中滋味,你沒有體會過吧……?這樣的感受,我嚐過一次,便再也不敢經曆第二次。可是,就在我憂心如焚、痛如刀割之時,你又在哪裏?”
他步步緊逼,連聲追問:
“你是不是在賀琮身邊?是不是在向他訴說你的傷心事?是不是……在尋求他的安慰?他是怎麼安慰你的?把你抱在懷裏,說些甜言蜜語嗎?”
夏薰冷然失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件事從頭到尾和賀琮都沒有關係。”
說話間,有什麼東西從夏薰懷裏掉出。
夏薰彎腰想撿,被祁宴搶先拾起來。
夏薰仔細一看,是一塊手帕。
手帕一角,用黑色的線繡了一個“賀”字。
這是賀琮在車裏給他,讓他擦雨水的,擦完後,夏薰順手一塞,忘了還給他。
祁宴的指腹,正好覆蓋在“賀”字上。
“這是賀琮給你的?”
他看似波瀾不驚,隱藏的質問與慍怒深埋在言語之下,隨時都要噴薄而出。
夏薰一把搶過:
“是又怎麼樣?和你有什麼關係?玉珠死了,我不去找他,難道去找你嗎?!”
他嗤笑一聲,嘲諷道:
“是!你養了玉珠七年,我是該感謝你!可是當初害我與它分離的人,不就是你嗎?!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麵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
祁宴倏地站起,奪下夏薰手裏的手帕,狠狠扔進火盆。
“你不要忘了!他已經成親了!他是有夫人的!”
夏薰不甘示弱:
“那又如何?!我寧可和他在一起,也不會去找你!我隻恨我當初瞎了眼,怎麼喜歡你不喜歡他!”
祁宴四散的怒意陡然一凜。
“夏薰。”
他的聲音透著徹骨地寒冷,他警告他:
“不要拿這種事說笑。”
夏薰定定看他:
“說笑?你搞錯了吧!我此生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認識了你!如果老天爺真能實現我一個願望,我希望我永遠都沒有遇見過你!!”
夏薰幾乎是在嘶吼,火星都要從他眼裏冒出來。
祁宴的心頓然一痛。
夏薰對賀琮,總是溫和又平靜,同他說話,從來都慢條斯理。
而當夏薰把臉轉向他,表情霎時就變了,變得冷漠又厭惡,避他如蛇蠍猛獸。
倘若不是祁宴以他大哥相威脅,夏薰恐怕早就跑到天南地北,躲到一個他這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夏薰假死後,隻把消息告訴賀琮一樣。
最心愛的小狗去世,夏薰心裏難過,寧可偷跑出去找賀琮,也絕不肯對祁宴透露分毫。
胸間襲來的銳痛,讓祁宴猛然倒吸好幾口氣,他劇烈咳嗽起來,向來筆挺的肩背垮下來,看上去分外頹唐。
夏薰不想再與他糾纏,繞過祁宴,走到窗邊。
“……中書大人身體不適,還是趕緊去休息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祁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嗓子都啞了。
他用沙啞的聲線,執著追問:
“我走了,你還會去找賀琮嗎?”
夏薰正欲開口,祁宴突如閃電般出手,鉗住我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拖過來,按在桌上。
夏薰的背撞到桌角,疼得他一陣發暈,他生氣地問:
“你做什麼?!”
與祁宴兇狠動作不同的,是他柔和的語調。
他附在夏薰耳側,沉聲低語道:
“我既然把你從嶺南帶迴來,就沒打算再放手,你想跟賀琮在一起,隻能等到我死了。”
他貼近夏薰的臉,他的吻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