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夏熏,是個渾身帶刺的少年,對人總是小心防範,輕易不肯親近。
可他初次見到祁宴,就倍感親切,沒幾天就和他熟絡起來,就像小動物露出柔軟的肚皮。
他很喜歡祁宴,他不嫌棄他住的房子破陋,隻要尋得空閑,就翻牆來到祁宴的小院裏,有時帶上韶波,有時帶上玉珠。
一旦他把他們倆都帶來,祁宴的院子就會熱鬧得不成樣子。
祁宴從不覺得他吵鬧,每次都備好點心,溫柔地招待他。
祁宴家裏能吃到的隻有粗茶淡飯,比不上夏府的珍饈美饌,但夏薰絲毫不在意,每次都吃得很開心。
他那時遠比現在活潑,一見到祁宴,就圍著他嘰嘰喳喳,把一天中遇到的瑣事,一股腦全告訴他。
祁宴於是知道,夏薰在書院讀書,那裏的夫子和學生都不搭理他,隻有一個叫賀琮的人,是他的好朋友。
夏薰不喜歡讀書,聖人寫的文章背得亂七八糟、上句不接下句,經常被夫子責罰。
他最喜歡做些木頭玩意,他告訴祁宴,他做的小動物最像。
他給玉珠做過一個,等祁宴過生日,他也做一個送給他。
祁宴笑著說好。
有一天,夏薰晚膳後才來。
他還是一如既往,和祁宴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
他狀態和平常一樣,臉上還帶著笑。
可祁宴敏銳地發現,他好像不太高興。
夏薰不說,他就不問,耐著性子陪他談天。
直到夜色濃重,祁迴不小心打了個哈欠,夏薰才意識到,他待得太晚了。
他猛地閉嘴,小心翼翼看向祁宴,赧然道:
“你也累了吧?實在不好意思,我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祁宴安慰他說:
“無妨,我倒是不介意,隻是我怕你太晚迴去,家裏人會擔心。”
夏薰小聲嘟囔:
“……他們才不會擔心我。”
祁宴沒有聽清,問他在說什麼。
夏薰搖搖頭,又說: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再陪我聊一會兒?”
祁宴順著他的意思,陪他漫無邊際地閑聊。
不知過了多久,打更人敲梆子的聲音從牆外傳來,夏薰再次停下。
他已經強拉祁宴聊到深夜,無論如何都不該繼續下去。
看著難掩倦意的祁宴,他明白是時候離開了。
夏薰戀戀不舍地從座榻上下去,垂頭喪氣地穿上鞋子。
等他站起來,卻沒有馬上出門。
在原地杵了一會兒,他厚著臉皮,走到一旁的博古架邊,好奇地看著上麵擺放的物件。
看了一會兒,他拿起一個木製小水車,問:
“這個東西會不會很貴啊?”
祁宴說:
“不過是木匠做的小玩意,凡俗之物罷了,不值錢。”
夏薰的眼睛頓時亮了,滿懷期待望向祁宴:
“那、那你能把它送給我嗎?”
祁宴欣然應允:
“當然,你喜歡,隨時都可以拿去。”
夏薰笑了。
祁宴看得出來,他此刻的笑意才是發自內心的。
夏薰輕手輕腳將小水車取下,萬分珍視地捧在手裏,不停摩挲雕刻在其上的小鳥。
祁宴問他:“這麼喜歡嗎?”
夏薰滿眼珍惜: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他收好小水車,對祁宴道謝。
“謝謝你!我該走了!”
說完話,他像是害怕被祁宴看穿,逃也似地走到門邊。
祁宴喊住他:“夏薰!”
夏薰站定,沒有迴頭。
祁宴起身,來到他身後:
“今天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為何一定要這個水車?”
夏薰支支吾吾。
“就是,就是……”他撓撓頭,不敢看祁宴,“反正你已經送給我了,不能再要迴去!”
祁宴看著他的背影,不作聲。
房裏立刻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夏薰受不了這種沉默,自暴自棄,大大歎了口氣:
“唉呀……我要怎麼說呢!今天是我的生辰!我還從來沒收過禮物呢!我想著,要是能從你這裏拿個什麼東西迴去,我就能自欺欺人,把它當做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他目光躲躲閃閃,很是羞澀:
“這下好了!被你拆穿了!你就盡情取笑我吧!我不會生氣的!就算我有那麼一點點傷心,可到了明天,我還是會來找你的!”
他把小水車往祁宴懷裏一扔,飛速逃走了。
縱使祁宴連連叫他,他也沒有半刻停留。
後來祁宴專門備了禮,連同小水車一起,當做生辰賀禮送給他。
七年後,祁宴專門采買的禮物早已不見,而那架小水車,正放在夏薰手中。
夏薰被他抱在懷裏,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你那時笨手笨腳,借口找得那麼拙劣,從頭到尾漏洞百出,其實隻是想要一份生日禮物……如果早知道那天是你的生辰,我一定會好好為你慶祝。”
祁宴說話時胸腔的震動,連帶著傳到夏薰身上,他的語氣難掩心疼:
“夏薰,你知道嗎?原本今日,我是要為你好好慶賀的。”
夏薰毫不留戀,看了一眼小水車,將它放到地上:
“……沒有必要,這個日子是我爹隨便取的,並不是我真正的生辰,對我而言,它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沒有區別。”
他撐著地,吃力地爬起來。
他的腦袋還在轟鳴,脖梗處的傷口緩緩淌著血。
那把茶錐還緊緊握在他手裏。
他剛才太緊張了,手指用力到痙攣,現在他想把手掌打開,都做不到。
他隻能一根一根強行掰開手指。
茶錐掉落在地,和滿地的碎瓷片躺在一起。
那些瓷片白白紅紅,紅色的,自然是沾染了祁宴的血。
夏薰的頭很痛,脖子很疼。
他的嘴唇被祁宴親破了,唇齒間都是殘存的鹹腥味。
他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是衣衫不整、相當狼狽的模樣。
而祁宴比他更糟。
他周身遍布血汙,舌尖被夏薰咬傷,唇角還有血跡。
他帶著滿背的傷口,恍然呆坐在地,顫抖地唿吸著。
他麵容憔悴,依舊沉浸在迴憶裏無法自拔。
還有昨夜的雨水,不停從他發間滴落。
水珠順著下巴,滴道他胸前的衣服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水漬暗影。
他看上去不比夏薰從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土崩瓦解的跡象。
在夏薰印象裏,祁宴很少有如此一蹶不振的模樣。
祁宴永遠都是那麼鎮定自若,就連帶著官兵查抄夏家時,也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夏薰爹娘與祁家是世仇,害得祁宴全家老小死得隻剩下他一個,他終於尋到機會報仇,應當很欣喜才是。
可即便親手揮劍砍下夏弘熙的頭時,祁宴的表情都沒有一絲波瀾。
夏薰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天,他從始至終都一眼不眨地望著祁宴。
起初他是不敢相信,後來他是心存妄念。
他妄想在祁宴臉上見到哪怕一丁點痛苦的神情。
即便沒有痛苦,有一閃而逝的遲疑,夏薰也能心存幻想,幻想祁宴至少有某個瞬間,是喜歡過他的。
可是沒有。
直到他帶來的官兵給夏薰帶上鐐銬,直到夏薰跟在大哥身後走上囚車,祁宴如刀刻般英挺的臉龐,都沒有半分裂痕。
夏薰隻在他臉上看出了旁人難以察覺的悲憫,他便知道,祁宴這是在可憐他。
他不是在可憐夏薰,他是在憐憫他的愚蠢。
夏薰居然以為,祁宴會喜歡身為仇人之子的他?
簡直太傻了。
夏薰都要被自己的傻氣逗笑了。
而此刻,夏薰很困惑。
祁宴看上去,遠比那日要痛苦百倍千倍。
夏薰做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他隻是讓祁宴不要給我過生日,不要再想方設法對他示好。
夏薰生來愚笨,去哪裏都不受人待見,在家被家人欺負,去了外麵還要被祁宴騙。
但他就是再蠢,也不會被同一個人蒙騙第二次。
祁宴失魂落魄坐在地上,好像根本沒聽見夏薰在說什麼,啞著嗓子問:
“你想要什麼禮物?你還有……什麼願望?”
夏薰撿起自己的木簪,它不知什麼時候掉在地上。
“這是我給玉珠的陪葬,我要跟它一起埋了……這就是我的願望。”
他搖搖晃晃,蹣跚著走到門口,拉開大門。
祁迴和脂歸領著幾個下人,就站在院中。
他們聽見動靜,不敢進來,提心吊膽候在外麵。
看到夏薰的樣子,眾人皆是大驚。
脂歸急急跑上來扶他:
“公子?!您這是——??”
祁迴大步上前,從夏薰身側經過,快步走入屋內:
“大人——?!”
身後傳來他的驚唿:
“快!快叫大夫!”
夏薰無暇他顧,緊緊捏著木簪,踉踉蹌蹌朝後院走。
那裏的牆角有他挖出來的洞,他要爬過去,去到玉珠身邊。
他恍恍惚惚朝前走著,脂歸就亦步亦趨跟著他。
見他魂不守舍、搖搖欲墜,她驚疑不定地問:
“公子,您要去哪兒?您受傷了,脂歸帶您迴房,請大夫看看吧?”
夏薰沒有力氣說話,虛弱地擺擺手,執意前行。
太陽從天邊升起來,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地上鋪的漢白玉石反著日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往前走。
夏薰走了很久,才來到那座牆根。
他撥開牆邊的雜草,跪在地上,想要從洞裏鑽過去。
脂歸拉著他,說什麼都不讓他繼續。
他用力甩開她的手,她被推得一個趔趄,向後坐倒在草叢裏。
夏薰氣若遊絲地說:
“抱歉,我必須要過去……我的狗,還在前麵等我……”
話音半落,額頭一陣迅猛劇痛襲來,他疼得一抖,意識逐漸遠去。
他重重栽倒在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