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馬車趕到邠州。
邠州城不大,客棧遠不如京城裏的富麗堂皇。
祁迴找的這家,四周種滿了棗樹,還未到結果的時節,樹上開滿了花。
幾人在堂中用晚膳,與他們同住的,多是些往來的商人。
他們操著各式各樣的方言,夏薰大多聽不懂。
其中有一桌,讓他額外多看了兩眼。
——他們說著百越語,那是嶺南當地的方言。
他們的桌下,還放著一個草編的簍子。
夏薰對這種簍子很熟悉,他背它上山采過藥、抓過蛇,也動手編過許多個。
他和大哥賺到的第一筆大錢,就是靠賣他們自己做的手編草簍。
祁宴正在專心吃飯,他背上的傷沒好全,一舉一動都很緩慢。
夏薰不知道他此去慶州是什麼目的。
祁宴神態自若,沒有任何破綻,夏薰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他要去慶州做的事,究竟輕鬆還是困難。
祁宴注意到夏薰在看他,緩緩抬眼迴望。
夏薰被他咬過的指腹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收迴目光。
祁宴突然衝他一笑:
“這幾天恐怕要委屈你,與我同住一間客房了。”
夏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中書大人腰纏萬貫,連一間房錢都不肯多出嗎?!”
祁宴八方不動,溫和地說:
“我問你,如果我讓你單獨住一間,你會做什麼?隻怕還不到就寢的時辰,你就跑得沒影了。”
夏薰直接迴他:
“你要是不抓我,我怎麼會跑?既然知道我想走,為何不放我迴嶺南?等我迴了竇州,我們天各一方,各生自在,也就無需中書大人如此費心了!”
祁宴也不生氣,撐著下巴含笑看他。
夏薰的心猛地一顫,馬上移開眼神。
祁宴很好看,遠比他長得好看。
夏薰自幼在京城長大,見過數不清的王公貴胄,他們生於鍾鳴鼎食之家,各自都有各自的氣度。
可誰都比不上祁宴。
皇帝最寵愛的千金公主,是傾動天下的大美人,夏薰小時候有幸見過一麵。
她目若秋水,亭亭玉立,一顰一笑都是天家氣度,是名不虛傳的國色天香。
但她還是沒有祁宴漂亮。
夏薰最喜歡的是祁宴的眼睛,他眼眶深邃,眼下總帶一抹薄紅,眼尾還有一顆小痣。
顧盼之間,別有一縷跌宕風流。
被他深深一望,石頭都會心神蕩漾,而小時候的夏薰,隻怕連石頭都不如。
他當初會喜歡祁宴,實屬理所應當,誰又會不喜歡他呢?
祁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很好看。
他故技重施,故意用那樣深情的眼神看夏薰,他以為他還會上當。
夏薰吃了一口菜,裝作若無其事。
祁宴輕輕開口,聲音低沉又醇厚:
“就算我讓你走,你身無分文,如何才能跋山涉水、迴到你的嶺南去?”
他慢慢眨眼,臉帶笑意:
“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何總是心心念念要迴去?難道那裏有人比我還好?”
夏薰摸索著光潔的茶杯,緩緩說道:
“竇州那個地方,被貶的官員和流放的罪犯,比本地百越人還要多。百越人勤勞熱情,卻與我們語言不通;判了流刑的犯人要服苦役,最多活不過兩三年;官員們生怕再遭貶謫,個個噤若寒蟬。這樣的地方,別說京城,就連這小小的邠州,都勝過它百倍千倍。”
祁宴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
夏薰望進他眼眸深處:
“那個地方有一個優點,隻這一點,在我心中,它就遠勝於天下間任何一個角落——那裏沒有你,沒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祁宴臉上的笑意徹底失去,雙眉漸漸蹙起,眼角往下彎,看上去傷心又沉痛。
而夏薰甚至無法分辨,祁宴這幅看似深情憂悒的麵孔,是不是出於偽裝。
他放下茶杯,起身離去。
迴到客房,夏薰取出多餘的一套被褥,鋪在地上。
祁宴進來時,他正準備合衣躺下。
祁宴走到桌前,把提著的食盒放下:
“……剛才沒吃飽吧,我去街上買了幾樣點心,你過來嚐嚐。”
夏薰沒迴頭:
“我飽得很,請中書大人自便。”
祁宴停了停,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我們打個賭吧,如果你贏了,你就睡在地上,如果我贏了,你就到床上去睡。”
夏薰嗤之以鼻:“無趣!”
祁宴坐到桌前,倒出一點茶水,沾著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字,然後對夏薰說:
“我賭我寫的這個字你不認識。”
明知是激將法,夏薰還是上鉤了。
他幾步走過去:
“你當我沒讀過書嗎?!我——?”
祁宴寫了一個“泄”字,問他:
“那你告訴我,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夏薰確實不認識,愕然愣住。
祁宴難掩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認識。”
夏薰惱羞成怒:
“你和我是什麼關係?你知道我些什麼??”
祁宴的笑容越來越明顯,最後居然笑出了聲。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指著這個字對夏薰道:
“如果你小時候肯花心思好好背書,今天就不會輸了,這個字《左傳》裏有,就出自你抄了五十遍都沒背下來的那篇。”
夏薰想起來了。
他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照舊翻過圍牆,去找祁宴。
他臉上受了點傷,兩個膝蓋也腫了,走路一瘸一拐。
祁宴擔心地問:“這是怎麼了?”
夏薰憨憨一樂:
“沒事!就是摔了一跤!不礙事!”
祁宴讓夏薰坐下,找出藥油,倒在手心,搓熱以後,塗抹在夏薰的膝蓋上。
他的膝蓋紅紅紫紫,一片斑駁,看著慘兮兮的。
祁宴手上加了力氣,在他最腫的地方用力揉搓,想要把那塊淤血揉散。
夏薰吃著祁迴剝好的石榴,一動不動讓他按。
過了一會兒,祁宴忽然問:
“不疼嗎?”
夏薰馬上賣慘:“當然疼!可疼了!”
祁宴看著很心疼,又實在好奇,問:
“那我按得這麼用力,你怎麼一點都不喊痛?”
夏薰眨巴幾下眼睛,無辜地說:
“叫喚幾聲也不會變得不痛啊,而且我習慣了!我經常受傷的,比較能忍疼!”
祁宴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有些複雜,夏薰看不懂。
按完兩條腿,祁宴收好藥油,再次問起:
“你怎麼摔的?把自己傷得這麼重?”
夏薰為了搪塞過去,往祁宴手裏塞了一大把石榴。
“快吃啊!一點都不澀!這可是你買的,再不吃我要吃光啦!”
祁宴盯著他的臉,思索著將石榴放進嘴裏。
一盤石榴果肉分食完畢,祁宴用手帕擦掉夏薰臉上紅色的汁液:
“我想了一夜,還是覺得,一個木水車作為你的生辰賀禮,著實過於簡陋,今早我備了新的禮物給你,就在外麵,你自己去看吧。”
夏薰顧不得膝蓋疼,激動地站起來:
“什麼什麼?是什麼東西??”
祁宴說:“是錦鯉。”
夏薰很喜歡錦鯉,夏府湖中也養了。
隻是他住的院子很偏僻,離湖水恨不得有八裏遠,而且觀湖的長廊在他爹娘院中,他根本不敢進去。
認識祁宴以後,他最可惜的,就是祁宴家中那片幹涸的湖。
要是蓄滿了水,能養多少錦鯉。
得知祁宴送他錦鯉,夏薰開心得都要跳起來了:
“你怎麼有錢把湖水灌進來了??”
祁宴搖頭:
“我當然沒有那麼多錢,但買個魚缸,再養上幾尾錦鯉,我還是能做到的。”
他示意夏薰看廊間,那裏有一個嶄新的魚缸。
“你去數數,魚缸裏有多少條紅色的鯉魚?”
夏薰興高采烈衝過去,撥開水麵上的睡蓮,赫然見到十幾尾鯉魚。
它們個頭都很小,還沒有長成,但對夏薰來說已經足夠珍貴。
他不停撥動水麵,惹得小魚遊來遊去。
韶波站在屋裏,麵無喜色,她憂心忡忡,又憤懣不平。
祁宴早就看出來了,他把夏薰支開,就是為了問韶波:
“你家公子到底是怎麼受的傷?”
韶波嘴一扁,眼眶裏頓時盈滿眼淚,帶著哭腔對祁宴說:
“我家老爺太偏心了!二少爺成日不學無術、花天酒地,老爺從不過問!我們小少爺不過就是做些木工手藝,他就是看不順眼!天天尋由頭找他麻煩!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夏薰不喜歡讀書,尤其不擅長背文章。
前些天夫子教到《左傳》,布置了一篇古文,讓弟子們迴去自行理解背誦。
今日學堂上抽查,夫子問夏薰,對那篇文章可有自己的見解。
夏薰沒說出來。
夫子又讓他背誦一段,夏薰背得磕磕絆絆,前言不搭後語。
夫子一怒之下,罰他抄五十遍。
夏薰迴府後,伴讀小廝將此事告知夏弘熙,夏弘熙大發雷霆,跑到夏薰院裏興師問罪,正好趕上夏薰在擺弄那些小木件。
一怒之下,夏弘熙對他破口大罵,說他不學無術、玩物喪誌,還罰他去跪祠堂。
韶波憤慨道:
“午飯都沒吃就去跪著了!一直跪到剛才!膝蓋就是跪腫的!根本不是摔的!”
祁宴低著頭不說話。
韶波向他告狀:
“您沒瞧見吧?小少爺眉骨上還有一道口子,那是老爺用油燈砸的!他不想被您看見,刻意用頭發遮住了!”
祁宴看向夏薰。
落日餘暉中,夏薰扒在浴缸邊,開心地逗著錦鯉,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從小錦衣玉食,沒有任何煩惱。
祁宴想了想,朗聲問:
“夏薰,你的眉毛怎麼也受傷了?”
夏薰故技重施:
“摔的!跟膝蓋一起摔的!”
祁宴和韶波對視一眼,又說:
“夏薰,你身上的傷都是你大哥弄的吧?”
夏薰戳著睡蓮的葉片,毫無所察:
“怎麼可能!我大哥雖然不喜歡我,可他從不欺負我,這都是是我爹——”
他發現自己上了當,陡然閉嘴。
一迴頭,正好對上祁宴責怪又心疼的眼神。
他一看就明白,祁宴什麼都知道了。
他慌慌張張想要圓謊:
“不、不是——你聽我說——”
祁宴責備道:
“都這樣了,你還想瞞我?”
夏薰放棄般歎了口氣,別別扭扭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韶波告訴你的?哎呀,我不是讓她千萬別告訴你的嘛!我也不是故意瞞你,主要是……覺得有點丟臉,這麼的大人了,還要被罰跪,實在是……”
他越說聲音越低,赧然得臉都紅了。
祁宴朝他招手: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