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祁宴生辰當天。
夏薰還在為木兔子做最後的修補,對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那日午後,夏弘熙下朝迴到府中,臉色極為難看。
夏夫人見他神情有異,關切探問。
夏弘熙說,今日皇帝突然給他安排了一個副手。
名為協助,實際上,他覺得,這是皇帝對他起疑,安插此人到他身邊探查。
夏弘熙是負責官船漕運的官員,按照現行律法,官船隻允許裝載官物,不允許搭載任何私貨。
利用官船販私牟利者,會受到重罰。
十年前,夏弘熙便開始使用職務之便,暗中用官船搭載私貨,以此謀取錢財。
十年間,他賺得盆滿缽滿,富得流油。
他行事謹慎,多年未曾漏過馬腳,在皇帝麵前,一直是個恪盡職守的好臣下。
這段時間,他的行跡似有暴露,皇帝突然過問起漕運相關事宜,言語間隱約透出懷疑。
今日,又給他增設了一個副手,要求他大小公務,均要與副手相商。
夏弘熙憤怒道:“這不明擺著是監視?!”
夏夫人也感覺不妙:
“要不……最近先停一停?那幾艘裝了貨的船,讓他們先別開到京城來,等風頭過了再——”
夏弘熙一揮手:
“不行!那些貨他們要得急,給的錢多,決不能延誤!無妨,一個小小副手,我應付他綽綽有餘!我就不信他能看出什麼端倪?!”
夏夫人迴到內院,特意找來夏形,讓他去寬慰父親。
夏形最近迷上酒肆裏的胡姬,天天泡在酒館裏,酒勁一上頭,就和人家一起跳胡旋舞。
京城裏都傳遍了,說夏家二公子別的不會,胡旋舞跳得比舞姬還好。
前一晚,他照舊在酒肆裏喝到大半夜才迴來。
夏夫人找他的時候,他剛睡醒,宿醉還未消。
他老大不樂意:
“我這副樣子,我爹見了又要說我!”
夏夫人逼他喝下一大碗醒酒茶,耳提麵命地說:
“你爹那麼疼你!就是說你幾句又怎麼了?倒是你這個做兒子的,明知道親爹觸了黴頭,還不去安撫幾句,叫別人看了,說你不孝順!”
在她的要求下,夏形不甘不願地去了夏弘熙的書房。
臨到門前,他把臉一抹,原先不耐煩的模樣頃刻消失,轉瞬間換上一副擔憂的表情。
“爹!”
還沒進門,先大聲叫上一嗓子。
“爹!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外麵得罪您?!您告訴兒子,兒子給您出氣去!”
平素夏弘熙對他十分溺愛,夏形胸無點墨,成日花天酒地,他從不幹涉。
幾年前夏形及冠,夏弘熙給他謀了個油水極大的閑職,連點卯都不用。
夏形說他沒玩夠,不想娶個媳婦迴家管著他,夏弘熙也由他去了。
他納進門的小妾有七八個,夏弘熙不過說了兩句,就再也沒管過。
誰知今天,夏弘熙見到夏形,想起他幹得那些沒出息的事,心裏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來:
“誰得罪了我?還不是你這個沒用的兔崽子!我警告你,這幾天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一步都不準踏出門!要是敢在這個節骨眼給我惹事,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是他對夏形態度最嚴厲的一次,夏形討了個天大的沒趣,肚子裏也是一團火。
他在夏弘熙麵前不敢發作,一出了他爹的院子,就忍不住了。
原地跳著罵人,氣得臉紅脖子粗,一蹦三尺高:
“我做什麼了?!我哪裏沒用?在外麵受了氣,就要撒在我身上?!有本事你衝皇帝發火去。咳グ。。!”
下人趕緊來攔,勸他萬萬不要失言。
夏形怒火中燒,踢翻了好幾顆剛栽下的桂花樹。
等到氣焰消了,他的饞念又上來了。
他惦記著酒肆裏的胡姬,那一截截雪白的腰身,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他心癢難耐,礙於夏弘熙的命令,不敢偷溜出門,在湖邊走來走去,消停不下來。
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悶頭亂走。
走著走著,忽地抬頭一看,原來已經來到夏薰院外。
他不假思索,一腳踢開院門,帶著下人闖進去。
夏薰正在房中,悄悄做著一個小木兔子,夏形闖進來的聲音嚇他一大跳,手一抖,手上的刻刀差點把兔耳朵削下來。
今天是祁宴的生日,夏薰一直記得,他曾經說過,要給祁宴做個生肖木件當迴禮。
祁宴是屬兔的,夏薰準備做隻淺褐色的小兔子送給他。
見到夏形闖進來,夏薰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有病吧!踹什麼門?手斷了嗎?!”
他和夏形打過很多次架,幾乎沒贏過,也從沒認過輸。
每次見到夏形,都是劍拔弩張炸了毛的樣子。
夏形嘲笑道:
“你又在這兒遊手好閑!小心我告訴爹!”
夏薰不甘示弱:
“你去唄!你以為我害怕?祠堂我早就跪習慣了!有本事你現在就去告狀!”
夏形難得沒有迴嘴,他眼珠子一轉,走進夏薰房中,大辣辣坐在椅子上:
“我今天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丫鬟,我看上了,準備納她當我的妾室,你叫她準備一下吧!
夏薰愣。骸笆颤N丫鬟?”
夏形指了指韶波。
“就她。”
韶波的娘是胡人,所以她長得和中原人不太一樣,她眼窩凹陷,鼻梁又挺,眼珠的顏色也很淺。
她從小沒少被府裏下人欺負,他們罵她西域醜胡,說她長得難看,是妖怪。
等她長大些,就被夏夫人指了,去當夏薰的婢女。
如果不是不受待見,她不會被派來服侍夏薰。
夏形討厭夏薰,順帶也討厭她,天天罵他們是兩個醜八怪,說他和韶波才該是一個娘生的。
韶波聽了很生氣,夏薰卻不介意。
他不覺得韶波醜,也不覺得自己難看,假如能和韶波是親兄妹,他也認為很好。
他讓韶波不要聽夏形的屁話:
“他整日麵目猙獰,才是真正的醜八怪!”
此時,韶波就在夏薰房裏,一聽夏形開口,嚇得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
“二、二少爺……奴婢、奴婢……”
夏薰心裏清楚,夏形不是真的喜歡韶波,他隻是來找他的茬,想讓他不痛快。
他擋在韶波麵前:
“夏形!你又想挨揍了!”
夏形哈哈大笑:
“聽聽!這說的什麼蠢話?分明是你想挨打了吧!”
他站到夏薰麵前,憑借身高優勢,俯視著他,猙獰道:
“這麼張牙舞爪的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人家願不願意?比起跟著你這個庶出的廢物,還是當我的妾室才有指望!我那裏榮華富貴享不盡,你這裏有什麼?一堆破木頭??這堆垃圾全加在一起,怕是也賣不了十兩銀子!”
夏薰仰脖瞪著他,問韶波:
“你願意嗎?”
韶波哆哆嗦嗦地說:
“奴婢……奴婢不願……”
夏薰大聲道:
“聽到了嗎?她說不願意!你可以滾了!”
夏形繞過他,一把將韶波拽起來,拉進懷裏強行抱住:
“哈哈哈!我聽錯了吧?她明明說的是願意!”
韶波奮力掙紮,衣衫全都亂了套,連發簪都掉了。
夏薰衝上去,猛地將她扯到身後:
“放屁!你趕緊給我滾!”
夏形又拉她迴去,還抓起她的手,響亮地親了幾口。
韶波大驚失色,臉漲得通紅,嘴唇煞白一片。
夏薰氣得目眥欲裂,衝上去把韶波拉開,他用的力氣太大,韶波被他拉得摔倒在地。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倒在地上起不來,捂著臉嗚嗚地哭。
夏薰怒吼:
“對未出閣的女子拉拉扯扯!你成何體統!你混賬不要臉,韶波還要嫁人呢!我以後就是把她嫁給田舍郎!嫁給行腳販!都不會嫁給你這個王八蛋!”
夏薰暴跳如雷,咆哮著撲過來。
兩個人打成一團。
夏薰抓傷夏行的眼皮,扯下他一縷頭發,還揍得他鼻子出血。
夏行一拳打在夏薰下巴上,衝他肋骨踢了幾腳,踩腫了他的手背。
和以前一樣,還是夏薰被打得比較慘。
可夏薰心裏總鉚著一股勁,不管多狼狽,都不服軟,即使夏形占上風,也絕對討不著好。
兩個人從房中撕打到院裏,一路雞飛狗跳。
下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等到這會兒才一擁而上,把兄弟倆分開。
夏薰顫顫巍巍站起來,大口喘氣。
夏形指著他放狠話:
“你給我等著!”
說罷,轉身又進了屋。
夏薰以為他要對韶波做什麼,趕忙衝進去。
夏行越過韶波,抓起桌上夏薰做木件用的工具,一股腦全扔進火盆。
夏薰馬上去攔。
夏形甩開他,一把又一把,抓起嶄新的木料,頭也不迴丟進火裏。
夏薰被他推倒在地,後背撞到地上,疼得七葷八素,腦袋直發蒙。
夏形把桌子上所有東西都丟進火裏,還嫌不夠,四下看了一圈,將手伸向夏薰即將刻好的木兔子。
夏薰的血全湧上頭,大吼一聲:
“你敢——?!”
夏形拿起兔子,獰笑著看他:
“我有什麼不敢?”
話音未落,小小的木兔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掉落在燃燒的炭火之上。
夏薰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撲到火盆邊,把手伸進火裏。
銅製的火盆燙上他的胳膊,發出一陣詭異的肉香味。
火焰舔舐著他的手指,他眼睜睜看著指縫間出現一個個大泡。
他把滾燙的木兔子抓出來,徒手抓滅它身上的火。
木兔子的耳朵燒得焦黑,原本活靈活現的五官融成一坨,變成了個四不像的怪物。
夏薰急急吹掉殘存的碳灰,心疼地揉搓它的耳朵。
夏形昂首挺胸,帶著一幫下人,耀武揚威地走了。
韶波還倒在地上哭泣。
玉珠原本在後院撒歡,剛剛聽到動靜,狂奔著跑迴來。
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疑惑地聞聞夏薰,又嗅嗅韶波,圍著二人繞來繞去,尾巴都不搖了。
夏薰拿著兔子,茫然四顧,望著滿室狼藉,不知所措。
給祁宴的生日禮物,怕是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