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重:
“你真的長大了,不像小時候——”
夏薰接過話頭:
“不像小時候那麼好騙,是嗎?”
祁宴漸漸收起笑意,他問夏薰:
“那你猜,背後指示他們的,又是誰?”
夏薰沒有多加思考,脫口而出:
“隻能是陳縣公,嶺南是他的封地,隻有他的利益會牽扯其中。”
祁宴讚許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
他坐直身體,對夏薰娓娓道來。
朝廷並不知道竇州的礦山出產的是玉石,陳縣公多年來欺上瞞下,皇帝以及滿朝文武,都以為那不過是座尋常的砂石礦。
陳縣公將產出的南玉全部私吞,再掏出一點點錢,買下等量的砂石,上貢給國庫。
砂石一石不過幾十文錢,而一小塊玉石,就價值連城。
這些年下來,陳縣公靠著這座玉礦,不知賺了多少。
嶺南地處偏遠,陳縣公隻手遮天,無人敢走漏消息。
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他做得得心應手,自是高枕無憂。
他本以為自己,能夠長長久久地欺瞞下去,直到兩個月前,祁宴突然前往竇州。
陳縣公不敢怠慢,沿途派人一路跟蹤。
祁宴警惕性極強,幾次將跟蹤之人甩脫。
陳縣公無計可施,隻好在竇州當地埋下眼線,監視祁宴的一舉一動。
祁宴隻在竇州停留兩日,陳縣公的線人也無從得知,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奇怪的是,兩日後,他離開時,卻是孤身一人。
他的貼身侍衛祁迴,沒有與他同行。
陳縣公不敢掉以輕心,讓線人繼續監視祁迴。
不久後,線人傳來消息,祁迴也迴京了,不過他從竇州帶走了一個人。
——這個人,正是夏薰。
夏薰沉吟道:
“陳縣公定然是以為,你知曉了玉石礦的秘密,而我,就是你暗中帶迴京城的人證。”
祁宴說沒錯。
“你的存在,對他如同芒刺在背,無論如何他都要殺掉你。為了撇清關係,他特意從嶺南找來一幫手下,替他對你下手,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連我這個朝堂上的對手,也一同殺掉。在京裏,他就嚐試過幾次,沒有成功。如今我領命前往慶州,路途中,正是絕佳的下手機會。”
夏薰不解地問:
“既然你已知曉陳縣公的計劃,為何此次前往慶州,還是隻帶了祁迴一個侍衛?為何當初又與他分兵兩路?在客棧遇到百越人跟蹤的時候,你不就應該派人去調查他們嗎?”
祁宴笑著搖頭:
“在他們動手前,我也無法斷定,他們究竟是陳縣公的手下,還是普通的生意人,沒有確鑿的證據,難道我能把他們抓起來全殺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夏薰沒有聽出任何漏洞。
想了想,他輕聲說:
“……所以,當初你去竇州,就是為了徹查陳縣公,你把我帶迴來,也是為了讓我做你的人證。”
祁宴霍地直起身:
“不是的!不是這樣!”
夏薰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不由得怔住。
祁宴的動作牽扯到傷口,他捂著肩傷,齜牙咧嘴地跌坐迴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
他靠著床頭的軟枕,合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顫抖的熱氣,嘶啞道:
“……不是的,我不是為了陳縣公去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你交出去,交給任何人。”
他彎下腰,手握成拳,抵在額頭:“我會保護你的,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夏薰看向窗外,又問:
“你打算怎麼應對陳縣公?你手裏可有證據?”
祁宴的語氣很疲憊:
“陳縣公不能留,這也是陛下的意思,至於證據,隻要陛下起了疑心,有什麼是查不出來的?此前沒有調查他,無非是看在他皇親國戚的身份上,一旦陛下下定決心,我所探查到的消息,足夠給他理由,讓他下令徹查了……”
他越說越無力,到最後,隻能靠在軟墊上喘息。
祁宴是虛弱的,看上去的精神抖擻,不過是他憑借過人的意誌力強撐出來的。
他遠比夏薰更需要休息,可他還有一堆爛攤子需要料理。
祁迴走進來,服侍著他躺下,替他放下床幃。
祁宴隔著朦朧的床紗,對夏薰說:
“你也去休息吧,我總覺得你臉色不太好……”
夏薰在原地站立片刻,迎著初升的朝陽踏出門。
他還有一件事沒有想通:
夫蒙檀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祁宴在這個小村鎮,一停留就是好幾天。
他的傷分明已經收口,早已行動自如,過不了幾日都能騎馬了,可他就是不走,連房門都不出。
剛開始夏薰樂得清閑,沒事做,就到縣衙的水池邊看魚。
脂歸陪在他身側,她的心情不太好,一旦沒人注意,就露出一副憂愁的表情。
夏薰寬慰她:
“別著急,不管耽誤多久,祁宴終歸會到慶州去,你肯定能見到家人。”
她點點頭,表情還是沒變,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又過了幾天,祁宴還是沒動靜,夏薰沒耐心了,去他房裏找他。
他進去的時候,祁宴正在擦拭佩劍,祁宴看他氣色好得很,沒有半分病容。
夏薰張口就問:“我們何時動身?”
祁宴收起劍,示意他過去:
“我這幾天才知道,這裏的醴酒很好喝,你來嚐嚐,度數不高,入口是甜的。”
桌上擺著一碗乳白色的酒,夏薰端起來聞了聞,淺淺嚐了一口:
“好了,我嚐過了,我們可以出發了。”
祁宴無可奈何道:
“這麼清甜的酒,給你喝真是浪費。”
他端起碗,對準夏薰剛才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
喝完酒,還故意看了夏薰一眼。
見他一臉不耐,祁宴差點笑出聲:
“真等得不耐煩了?我們不急著走,我已經讓祁迴上報京城,說我遭遇刺殺,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怕是要不行了。我不能確定陳縣公還有沒有後手,幹脆先騙過他,讓他以為自己得手,待他鬆懈下來,自會露出馬腳。”
夏薰冷冷道:“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祁宴反問他:
“我是陛下派去慶州處理公務的大臣,我受了傷,陛下卻沒有任何慰問,你不覺得奇怪嗎?”
夏薰一愣,思索道:
“陛下也知道這是你的計策?所以這段時日,他會派人在京城盯住陳縣公,不給他機會再次對你下手?”
祁宴笑著說對。
“什麼時候陛下詢問我的傷情,就是在給我信號,待到那時,我們就能繼續趕路了。”
三日後,皇帝的消息還沒到,縣衙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一身鵝黃色的衣服,身披一件帶兜帽的鬥篷,騎馬趕到府門外。
馬還未停穩,就跳下來直直往府衙裏衝,看門的侍衛攔都攔不住。
彼時夏薰正坐在院中的長椅上,百無聊賴發著呆,親眼看著來人一路橫衝直撞。
那人見到他,猛地止住腳步,把兜帽一掀,朝他大喊:
“夏公子!!”
——竟是陳景音。
她衝著夏薰飛撲而來:
“夏公子!你也在?!祁大人傷勢如何?嚴重嗎?他人清醒過來了嗎?!”
夏薰被她問得愣住:
“你、怎麼……?”
陳景音著急地說:“我一知道祁宴受傷,就想來找他!可是我爹攔著我,死活都不讓我出門!裝了幾天乖,讓我爹以為我打消了出府的念頭,昨天夜裏,趁家裏人不注意,我翻牆出來,騎了一整夜的馬,這才趕到!”
夏薰眨了眨眼,不知該說什麼:
“你……真勇敢……”
祁迴從祁宴房裏出來,走到陳景音麵前,向她行禮:
“陳小姐,大人醒了,請您過去。”
陳景音立刻拋下夏薰,跑進房中。
夏薰很詫異,祁宴對她從來不冷不熱,他還以為他會把她請走,怎麼今日祁宴不顧禮節,特意將她請進去。
他愣神之際,又有一個年輕人,在府門外下馬。
那人身材瘦高,生得斯文白淨,下馬後,還不忘向牽馬的侍衛道謝。
侍衛問他:“你是何人?”
他說:“我是剛才那位小姐的親眷。”
侍衛就放他進來。
他緩步走入,經過夏薰時,把他成祁宴的侍從,朝他一拱手,溫和道:
“陳家小姐多有叨擾,還請您家大人不要見怪。”
夏薰懵了:“您又是……?”
年輕人有些羞澀:
“在下與陳小姐是舊時,小時候曾養在一處,長大後也常有來往。在下了解她的脾氣,也知道她對祁大人……她知曉祁大人受傷,定會千方百計奔赴而來,我便早早備下馬匹,等在陳府院外,昨夜見到她翻牆出來,一路護送她趕來。”
夏薰點點頭,他心裏明白,年輕人還有一個理由沒說。
陳景音逃家、和陌生男子私會,都是辱沒家風之事。
此地窮鄉僻壤,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誰都說不清楚。
她自己豁出去,可以什麼都不顧,可她畢竟是陳縣公之女,她爹娘若是得知,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她。
年輕人特意陪她前來,也是為了替她遮掩。
等到東窗事發,他估計會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保住陳景音的名聲。
他明知陳景音一心傾慕祁宴,卻願意為她犧牲至此,著實令人意想不到。
夏薰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人十分謙和,說話點到為止,再次向他一拱手,轉身朝陳景音所在之處走去。
他也不貿然進屋,隻等在門前階下。
夏薰觀望片刻,跟了過去。
不像那人的謹慎,他幾步就邁上臺階,隔著半開的門,看向房內。
隻這一眼,他就明白,祁宴到底為何要請陳景音進屋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