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音很年輕,臉白皙到透明,陽光照耀下,夏薰能見到她皮膚下細細的青色血管。
她臉頰緋紅,眼神卻很堅定。
夏薰沒有忍心戳穿真相。
他沒有告訴陳景音,祁宴不可能隻憑一番對話,就猜出事情全貌。
就算他能想到陳景音受到陷害,也無從得知具體細節,怎會知道陳景音的木盒裏,放的就是做給大姐的花釵呢?
陳縣公是他的政敵,是他要為皇帝除掉的人,他也許早就在陳府埋下眼線,對陳家近況了如指掌。
就連他在陳景音麵前的出現,也許都是設計好的。
他接近陳景音,救她於水火,本就有著不可明說的目的。
就像……他當初對夏薰一樣。
他也是救過夏薰的。
自從皇帝指派了副手,夏弘熙的情緒就越來越急躁,他總擔心利用漕運牟利的事會被發現,惶惶不可終日。
夏夫人見了,很是憂心。
一日,她將夏形喚來,問他是否願意為父親分憂。
夏形說:
“當然!不打消陛下的疑慮,我們夏家以後哪有好日子過?!我是無計可施了!母親可有高見?”
夏夫人沉著老辣:
“打消陛下的懷疑一點都不難,隻要我們把陛下的懷疑做實,一切的煩惱就都煙消雲散了!”
夏形大駭:
“母親真是語出驚人!私自利用官船牟利可是重罪!不僅爹要掉腦袋,我們全家誰的性命都保不住!母親怎會——”
夏夫人瞪他一眼,道:
“你當我是傻了還是瘋了?你說的這些難道我不知道?我是說坐實此事,又沒說要坐實到你爹頭上!”
夏形想了想,恍然大悟:
“母親是說……找個替罪羊?”
夏夫人氣定神閑:
“沒錯!不僅如此,此人要和夏家有所關聯,還要由你爹親手揪出來!大義滅親,才顯得他凜然正氣!最好,還能來個死無對證!”
夏形又犯了愁,眉頭皺得老高:
“上哪兒找這麼一個人啊?!”
夏夫人陰惻惻地說:
“我們府裏,不就有個現成的?”
夏形一驚:
“您是指……夏薰?!”
夏夫人的計劃很簡單,找個辦法害死夏薰,再把所有罪名都按到他頭上,假稱是他利用夏弘熙之子的身份,暗中勾結漕運司官員,犯下重重罪狀。
察覺到陛下起了疑心,開始調查,他愧於所犯的罪行,畏罪自殺了。
如此一來,犧牲他一個,保住整個夏家。
夏薰不得寵,又沒有朋友,不會有人為他說話,也不會有人真正關心他的生死。
夏形思索道:
“這確實是個好辦法,隻是……殺人談何容易?還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夏夫人胸有成竹,她問夏形:
“前些天,你是不是去他那裏大鬧一場?還說要納他的婢女為妾?我聽說,他堅決不同意,和你打了一架,還把手燙傷了?”
夏形咂嘴,不滿道:
“是!我把他那些爛木頭全扔進火盆裏了!誰知道他是個傻的!居然伸手到火盆裏去掏?你說他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夏夫人低聲說:
“我們正好可以利用此事,悄悄除掉他……”
那天下午,夏薰在教韶波認字。
韶波大字不識一個,學起來也慢,他費心費力教了好多天,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學會。
夏薰一想批評她,她就露出可憐巴巴的模樣,害得他不好開口。
他抓了抓頭發,歎道:
“唉……算了算了!明天再學吧!”
韶波如臨大赦,筆一扔:
“我寫得手都酸了!”
夏形就是在這個時候,帶著一幫家丁闖進來的。
他一進來,二話不說,讓手下見東西就砸。
夏薰房中沒有什麼珍貴物件,他們就徑直來奪桌上的硯臺。
夏薰抱起玉珠,拉著韶波,大步後退,站到樹下。
韶波想去阻攔他們,夏薰叫她千萬別動:
“讓他們砸,咱們就當看熱鬧!我就不信,夏形那個沒出息的,除了砸我的東西,還會幹什麼?!”
平常夏形要是聽到夏薰諷刺他,早就暴跳如雷。
今天他很不一樣,聽到夏薰的話,非但不生氣,還衝他笑了一下。
“你說得對!我是沒出息!不過除了砸東西,我還真會幹別的!”
他晃晃悠悠走到我麵前,痞裏痞氣地說:
“我啊,還喜歡納妾!今天,我非把韶波帶走不可!”
他突然出手,抓住韶波,像抓小雞似的,從夏薰身後把她拽出來。
夏薰毫不手軟,一拳打在他臉上:
“有完沒完?!想打架我奉陪!”
夏形手一鬆,韶波立刻逃到夏薰背後。
夏形抹掉被揍出來的鼻血,居然沒有還手。
他冷冷地說:
“夏薰,父親已經答應我了,從今天起,韶波就是我的人。你打我,我不跟你計較,難道你還想違抗父親的命令嗎?”
夏薰嗬斥道:
“放屁!我才不信!除非爹親自告訴我!”
其實他心裏已經信了大半。
夏弘熙寵愛夏形,對他有求必應,隻要夏形開口,他不可能不答應。
韶波是府裏最不起眼的侍女,夏弘熙可能都不知道她是誰,別說給夏形當妾室,就是她死了,他都不會關心。
房裏的東西都被砸完了,家丁們魚貫而出,站在夏形身後。
夏薰護著韶波,可他也不知道,他還能護多久。
夏形看著自己的手,漫不經心地說:
“其實吧,我也不是非要韶波不可,隻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我可以考慮放過她。”
夏薰惡狠狠瞪他:
“你會那麼好心?我才不信!”
夏形陰森一笑:
“別著急啊,我還沒說我要你做什麼呢!你要是聽完,就不會說我好心了。”
他抬抬下巴,幾個手下迴到房裏,將火盆抬出來,放在院中。
夏形隨手取下腰間玉佩,對夏薰言道:
“我這玉佩是包金的,前幾天被我磕了一下,缺了個角,我正想著拿去找人修補,既然你在,就麻煩你幫我一個忙,替我把它補好。”
夏薰警惕地看著他:
“就這麼簡單?”
夏新搖了搖頭,不懷好意地說:
“當然不!我雖然沒做過下賤的手藝活,也知道這打金,需得用炭火將金子融化,方能塑形。”
他一抬手,將玉佩拋進火盆,火焰立刻將其吞沒。
夏形又道:
“這點火候,怎麼能融化金子呢?來人!”
他勾勾手指,手下搬來數筐木炭,全部倒入火盆。
火登時燒得極旺,火苗騰地竄起數尺高,夏薰站得那麼遠,都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熱浪。
這些木炭足有十斤重,被大火燒得通紅,夏形的玉佩深埋在火炭之下,早已看不見蹤影。
夏形獰笑道:
“我也不用你替我修好,隻要你能把我的玉佩從火堆裏撿出來,我保證再也不動你的韶波!是親手,可不能用工具哦!”
韶波癱軟在地。
夏薰沒有多加思考,他認真地問:
“你說話算數?”
韶波抱住他的腿:
“不行!小少爺不可以!你的手會燒壞的!你還要有很多東西要做!你答應給祁公子——”
夏薰拍拍她的手,讓她不用再說。
夏形拍著胸脯向他保證:
“當然!隻要你能撿出來,我此生再也不打韶波的主意!就連你的院門,我都不會再踏進一步!”
夏薰扯開韶波的手臂,慢慢走到火盆邊。
韶波軟倒在地,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夏薰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氣,將左手插進滾燙的炭火之中。
他迎著兜頭而來的滾燙熱風,徒手移開一塊塊堆疊成摞木炭,尋找玉佩的蹤跡。
空氣裏瞬間彌漫出難聞的烤肉味,而夏薰的手指逐漸變細,皮膚和肌肉被大火燒灼,慢慢萎縮,緊貼在指骨上。
夏薰的額前布滿汗水,身體也因為劇烈的疼痛顫抖不止。
可他的動作沒有停頓,灼人的熱浪劈頭蓋臉而來,他毫無退縮之意,一眼不眨死死盯著火盆,直到玉佩的一角出現在眼前。
他一把抓起它,狠狠甩在地上:
“這樣可以了吧?!”
他上下喘著粗氣,目光如炬般怒視夏形。
夏形撫掌大笑三聲:
“好好好!有骨氣!咱們走!”
他看也不看夏薰拚盡一切撿出來的玉佩,轉身離去。
夏形不僅僅帶走了自己的侍從,就連夏薰院中的下人,也都跟著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院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夏薰舉著不成形狀的左手轟然倒地。
韶波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踉踉蹌蹌爬起來,跌跌撞撞衝到門邊,想去找大夫。
誰知院門被人從外鎖上,怎麼都打不開。
韶波連連拍打院門:
“開門!快開門!我的小少爺要死了!我要去找大夫!!”
無論她聲嘶力竭地哀求或者咒罵,看門的人都巋然不動。
她的掌心都拍出血了,可門一絲都沒有打開。
韶波嚎啕大哭,哭得近乎暈厥。
沒有人安慰她,就連夏薰,都不再睜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韶波哭累了,抽泣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夏薰身邊,將他背起來。
夏薰比她高,韶波背著他,他的腿還要拖在地上。
夏薰的體重壓在她身上,她每走一步,膝蓋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她咬著牙,把夏薰背進屋裏,放在床上。
現在,院裏還能站著喘氣的,隻剩下她和玉珠。
她擦掉眼淚,衝出房去,繞著院牆跑了一圈。
東南西北四道高牆,沒有一堵是她能翻出去的。
她又來到後門,這裏也被人鎖了,門外也有家仆看守。
韶波把首飾全卸下來,從門縫裏遞出去,希望守門的人能放她出去找大夫。
看門的家丁收下她的東西,卻不給她開門。
韶波氣得對他破口大罵,那人權當沒聽見,站在門外哼小曲。
韶波罵累了,灰頭土臉迴到房中。
夏薰的傷勢太嚇人,房裏還彌漫著詭異的肉焦味,她根本不敢細看他的左手。
玉珠站在床邊,尾巴都不搖了。
韶波喘著氣站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
她蹲下身,捧著狗臉,問:
“玉珠,你還記得去祁公子家的路嗎?”
玉珠好像聽懂了似的,衝她大叫了一聲。
韶波露出安心的笑容:
“好孩子,小少爺的命就靠你了。”
作者有話說:
夏薰:我的手都燒成這樣了,可以擁有幾個小小的海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