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波忽然想到什麼,猛地坐直,問夏薰:
“小少爺怎會來京城?現在住在何處?不,住在何處都不安全!您就留在繡坊裏,奴婢可以照顧您!”
夏薰猶豫著,要不要把事情經過告訴她。
韶波又道:
“雖然京城裏已無幾人記得夏家的事,可祁宴還在,若是被他發現,小少爺哪裏還有命在!”
夏薰又把話咽了迴去,改口道:
“……無妨,我從前不出府走動,七年前就沒多少人認識我,如今還記得我長相的,隻怕寥寥無幾,我……是有事才來京城,這幾日就住在客棧,你這裏人多眼雜,反倒不是安靜地方,況且你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千萬莫要讓人知道,你曾與夏家有牽扯。”
韶波傲然道:
“奴婢才不怕!怪他什麼牛鬼蛇神,借他們幾個膽子,也沒人敢來繞碧苑撒野!”
夏薰在她身上,再也見不到當初那個隻會哭的小女孩了,她明豔又潑辣,是名副其實的京城第一繡女。
夏薰含笑看她:
“不要再自稱奴婢了,我也不該叫你韶波,該稱唿你為繞碧夫人。”
韶波憂心忡忡:
“小少爺真的不留下嗎?”
夏薰故意說:
“不要以為隻有你變厲害了,我要是沒點自保的本領,敢跑到京城來嗎?”
韶波說:
“繞碧苑收留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女子,若不是她們尚需奴婢保護,奴婢早就舍棄一切,與小少爺同迴嶺南!”
夏薰假裝驕傲地說:
“別小看我,我和大哥經營這些年,不說富甲一方,也算得上竇州有名的富商,我有錢著呢!可不比你窮!”
韶波看他一會兒,終於露出笑容,她擦幹淚痕,撫平鬢角的亂發,款款起身,拜在夏薰麵前,行動坐臥,皆是端麗耀目。
她又變迴那個雷厲風行的繞碧夫人:
“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夏薰端坐,正色道:
“京中富商熊遷今日娶親,他即將過門的夫人是在下兄長從前的妻子,倘若新嫁娘能得繞碧夫人的一支花釵,在下的心願就算了了。”
繞碧再拜:
“公子的一片赤誠之心,妾身自當領會,公子無需煩憂,妾身即刻便將親手所製最華麗的一枚花釵送至熊府,定不會誤了吉時。”
夏薰向她道謝:“如此就多謝夫人了。”
他拿出祁宴的錢袋,被繞碧按下。
繞碧誠摯道:
“妾身幼時曾蒙公子以身相救,妾身無以為報,就算將整棟繡坊贈與公子也在所不惜,又何憐一支花釵?何況熊府已差人送來一箱金元寶,妾身收下便是。”
夏薰不再推辭:
“夫人是慷慨利落的女子,在下別無所報,惟有一願,願夫人一生順遂,在下不便打擾,告辭了。”
繞碧一直將他送到繡樓外,夏薰離去前,她問:
“公子與妾身……可有再相見之機?”
夏薰平靜地說:
“人間自有相逢,夫人不必強求,在下心中會永遠記掛著夫人,如此便已足夠。”
他向繞碧一拱手,堅定地離去。
繞碧凝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他瘦削的身影穿行在人群中,不一會兒就不見了。
當晚,祁宴在書房裏辦公,敲門聲傳來,他沒有抬頭,說了句“進來”。
走進房中的不是祁迴或者祁府的下人,而是他從沒想過會主動來找他的夏薰。
“你怎麼來了?”祁宴又驚又喜,放下手裏的卷宗,引他坐到茶桌旁:“禮物呢?買到了嗎?”
夏薰拿出一方硯臺,放在桌上,推到他麵前。
祁宴拿起來看:
“這方硯石材細膩,線條瑩潤,雕工精致,一看就是好硯,想必價格不菲,隻是拿來當新婚禮物,未免有些……”
夏薰說:“不是送給我大嫂,是送給你的。”
祁宴驚奇道:“送給我?這、我當然很高興,可是——為何要送我禮物?”
夏薰淡淡地說:“我今天見到韶波了,這也是你安排的嗎?”
祁宴一怔,答道:
“我確實想過你可能會遇見她,但我沒想到這麼快……所以,她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你了?這就是你送我硯臺的理由?”
夏薰感懷道:
“不管是我大嫂還是韶波,她們能有今日,都得感謝你,硯臺你就收著吧,不過我是用你的錢買的,一袋子的錢都用光了。”
祁宴舉著硯臺愛不釋手:
“現在再看,我突然覺得這方硯又珍貴許多。”
夏薰低聲說:
“我大嫂已再嫁,韶波也獨當一麵、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京中已經沒有我掛念的人了。”
祁宴慢慢把硯臺放下。
兩個人誰也不出聲,靜默地對坐。
清涼的秋風吹過,夏薰忍不住咳了幾下,祁宴反應過來,走到窗前將窗戶關上,然後緩緩轉過頭,帶著不易察覺地顫抖,問:
“你是不是……要走了?”
夏薰沒有迴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祁宴強顏歡笑:
“此前在慶州,你有太多機會可以離去,但你並沒有走,那時我便想,你怕是有心願未了,而今你在京中的故人都已安好,我猜,你也想走了……”
默然片刻,夏薰緩聲道:
“京城世事紛雜,喧囂又吵鬧,竇州雖有諸多不便,到底是座寧靜小城,還是那裏比較適合我。”
祁宴雙眉緊皺,難掩悱惻:
“經曆了這麼多……你還是不願意留下來?”
夏薰垂眸:
“我……跟京城的風水不合,你看,連大夫都說我水土不服——”
祁宴終於下定決心,他牽起夏薰的手:
“不管你是否心意已決,我都要帶你去一個地方,無論如何,在你走前,我必須要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有權力知曉一切。”
夏薰以為祁宴要帶他出府,他猜,也許是要帶他去祁家爹娘的墓上。
但祁宴沒有。
他牽著他,走到書房的博古架前,轉動架上的一個瓷瓶。
隨著瓷瓶旋轉,博古架向兩旁分開,架子背後的牆上,赫然出現一扇暗門。
祁宴推開門,拉著他走進門後的暗室。
甫一進入,還未看清室內景象,夏薰就聞到一股悠揚的檀香味,他眨了眨眼,逐漸適應黑暗。
暗室不大,朝北的牆上嵌著佛龕,佛龕中供奉的居然是夏薰的靈位。
祁宴沉吟道:
“我在寶弘寺也給你豎了牌位,但我覺得還不夠,就在家中立了一個大的,我每天都會來為你進香,每天……”
他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
夏薰走到佛龕前,見香爐旁放著一個木人,木人的五官與他有九成相似。
“這是我……?”他問:“是……你刻的?”
祁宴對他講:
“我刻了好多年,刻壞了近百塊木頭,才做出這一個像你的。”
夏薰喃喃道:
“為什麼……你不是恨極了我的爹娘?你不是討厭我討厭到,連最後一麵都不肯來見我?你做這些……又為了什麼?”
祁宴語帶沉痛:
“——我本來是要救你的。”
七年前,夏形出殯當日,祁宴的小院內。
夏薰剛剛睡下,臨睡前,他告訴祁宴,他明日就要迴夏府了。
祁宴答應了。
在夏薰入睡後,他換上官服,帶著祁迴進了宮。
天色還未大亮,年輕的皇帝已經在禦書房處理政務。
祁宴在外間侯了好一會兒,才被宣進去。
他磕了頭,跪在書桌前那一小片被燭火照亮的地方。
皇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處理夏弘熙的旨意朕已擬好,明日你就可以帶著聖旨到夏府抓人了。”
他動動手指,太監立刻將聖旨送給祁宴觀閱。
祁宴一目十行,迅速掃過敕令內容,隻看了幾眼就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的意思相當明白,他要斬草除根,將夏家眾人全數斬首示眾,一個不留。
祁宴合上聖旨,交還給太監,腦中飛速運轉,在幾個唿吸間組織好對策:
“陛下,臣有一請,望陛下允準。”
皇帝頭都不抬:
“怎麼?你覺得朕處罰得輕了?”
祁宴頭磕在地上:
“臣不敢,臣隻是希望……希望陛下能免去夏弘熙兩個兒子的死罪。”
皇帝有些意外:
“朕以為你恨毒了夏弘熙,巴不得朕滅他九族,怎麼事到臨頭反而心軟了?”
祁宴沉聲道:
“臣仔細調查過,夏家三子夏薰實乃庶出,在家中並不受寵,夏弘熙不可能將漕運之事告知於他,而且他隻有十六歲,按照年齡來說,他也不可能與夏弘熙共同謀劃、利用漕運以權謀私,所以臣敢擔保,他對夏弘熙的罪行絕不知情,還請陛下明鑒!”
皇帝的表情漸漸凝重:
“那他長子夏聞呢?難道也不知情?”
祁宴再叩首:
“臣查實,夏聞乃夏弘熙亡妻所出,在朝堂上並無建樹,也沒有在漕運司任職,所以臣想,他大抵也是清白的!”
皇帝把筆一扔:
“荒唐!簡直胡言亂語!你的意思是,夏弘熙的兒子全都是無辜的!罪是夏弘熙一個人犯的,要罰就罰他,不要牽扯他人對嗎?!那朕問你,夏聞夏薰二子是不是從小生長在夏府?吃穿用度,是不是皆由夏弘熙提供?夏弘熙的錢哪兒來的?還不是從漕運裏貪來的!就算他兒子對此事毫不知情,他們身上穿的每一匹布,吃的每一粒米,全都是夏弘熙貪來的!夏弘熙全家上下所有人花的錢,沒有一分不是出自朝廷的官銀!現在你告訴朕!他們二人到底無不無辜的?!”
祁宴把頭磕得哐哐作響,額前漸有血絲滲出:
“陛下!陛下所言絕無錯處,可臣也想問陛下,如果夏薰能選,他會選擇當夏弘熙的兒子嗎?無論陛下如何處置夏弘熙,都是他罪有應得!可臣相信陛下是明君,賞罰分明!定不會下達罪刑不相當的處置!讓隻犯了輕罪的人白白丟了性命!”
皇帝眼睛一瞇,陡然生出許多懷疑:
“祁愛卿,你今日專門來為他們兩個求情,是不是……收了他們什麼好處?!”
祁宴坦然解釋道:
“陛下!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收了夏家人的錢,替他們說情,唯獨臣不可能!夏弘熙害死我爹娘和兄長,與臣之仇不共戴天!臣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臣今日所言,隻為保陛下賢君之名!否則臣大可接下旨意,隻待明日看夏家人人頭落地!何須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違抗聖意?!望陛下明鑒!”
皇帝的表情陰晴不定,祁宴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如此行事,又不得不讓他懷疑他的真實動機。
半晌後,皇帝開口,同意放夏家二子一條活路。
“朕可以不殺他二人,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還有,如果朕發現你與那二人暗中有任何牽扯,朕便會立刻連你們三人一同處死!”
祁宴朗聲答道:
“請陛下放心,若我與夏家二子有任何牽連,無需陛下治罪,臣自來領罰!”
皇帝歎了口氣,重新拾起筆,把注意力轉向手裏的另一封奏折:
“……行了,你下去吧,明日你親自帶兵,取夏弘熙的人頭來見朕。”
祁宴最後磕了一個頭:
“臣領旨謝恩!”
祁迴等在廊下,見祁宴出來,立刻上前攙扶。
走近一瞧,才看見祁宴額頭有血絲,他驚問:
“大人,方才如何??事情辦成了嗎?!”
祁宴半靠著祁迴,長長籲一口氣:
“……成了。”
祁迴找出帕子,為他擦拭額頭的血跡。
祁宴按住手帕,抵在額間,如釋重負:
“夏薰的命……暫時是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