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爺,何許人也?
趙大司令的獨子,年輕的少帥,和他老子一塊兒握了一個城的兵權(quán)。那是他為人敬畏的本源,也是無人能及的魅力。
可偏偏沈大少初來乍到,不通曉這些,隻記得趙萬鈞被那群保衛(wèi)員巴結(jié)抬舉時的場麵。
沈惜言到香園的時候,臺上的戲唱了一半,眼前已然是一片衣冠滿座的盛況。
有錢的爺坐在裏頭享受,平頭百姓就端個馬紮在外邊聽,隨意走上兩步,都能踩中一腳嘎嘣嘎嘣的瓜子皮。
茶樓售票夥計端了個裝錢的盒子上來,笑臉相迎道:“一個大洋,您請吧。”
“一個大洋?站這裏聽?”沈惜言大吃一驚,雖說他從來不缺錢花,但蹲外邊看場戲要價一個大洋,他還是頭一迴聽聞,簡直比百老匯的大型歌劇還貴。
一旁嗑瓜子兒的戲迷道:“喲,瞧您就是生客,往裏坐還得花更多呢,想聽青鳶公子的戲,您就甭在乎這點兒錢財了!
沈惜言交了錢,主動跟旁邊的人聊了幾句,方知原來這個青鳶公子是北平大受歡迎的名伶,多少人為了聽他一場戲,從天沒亮就開始排隊搶票,隻為了占個好些的位置。
沈惜言問他:“這位大哥,你可知趙長官趙九爺坐在哪裏?”
“九爺是青鳶公子的貴客,有專門的座位!
那人指了個方向,沈惜言便順著往上看去,在黑壓壓的人頭盡處一眼望見了一座帶珠簾的雅閣,趙萬鈞正端坐其中。
九爺是側(cè)對沈惜言的,從沈惜言的方向,正好可以瞧見九爺盯著臺上虞姬入神的模樣,那溫和下來的眉眼神情,定是喜愛的不得了才會有的樣子。
四方悲歌起兮,虞姬為項王徐徐舞動鴛鴦劍,底下掌聲雷響,一片喝彩,趙萬鈞也跟著拍了兩下巴掌,可若是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其實壓根不在那曼妙的虞姬身上,而是在戲臺的某個虛空的點上,他麵前的瓜果茶水也完全沒動過。
《霸王別姬》是趙九爺百聽不厭的心頭好,再由青鳶這個名角兒唱出來,本該是醉人的,然而今日這場戲,他卻實在聽得心不在焉。
他昨晚迴家,半宿都在想那個白天搭救的人,這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情形倒是和沈惜言不謀而合了。
隻不過沈惜言想的是九爺?shù)哪苣秃蜋?quán)勢,而九爺?shù)胗浀氖巧蛳а赃@個人。
要說他趙萬鈞手下救過的人,往少了說也能從他宅邸排到護城河去,可唯獨這金陵來的小家夥在他心中紮了根。
那鵪鶉般無助的身影、驚慌的眼神,總是反反複複在他心頭浮現(xiàn),還有那隱約溢出的、從他鼻尖縈繞至心間的芬芳。
九爺頭一迴覺得,花香附在一個男人身上竟比塗脂抹粉的女人更合適。
而最讓他難以忘懷的,是沈惜言精瘦的腰,那麼細,那麼軟,他隻需一隻手臂就能完全撈進懷裏,甚至還能感受出布料下的微顫,哆哆嗦嗦地,一路顫到他心坎裏去。
他想命人立刻去把小鵪鶉帶到他麵前來,他要親自瞧瞧那布片下的皮膚究竟是怎樣在顫動,怎會有如此大的威力……
最後,他隻是翻身下床,站在窗邊點了根煙。
想他這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十幾載,心係戎馬,向來隻醉臥沙場,從不沾染色欲,他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想一個人也能想出火來。
“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戲臺上,虞姬已然揮劍自刎,楚霸王悲痛欲絕,眾人唏噓扼腕。
有錢的戲迷掏出銀元首飾扔上臺,更有梨花帶雨的闊太太,抱著珠寶盒一件一件往虞姬身邊砸。臺上臺下,霎時一片叮鈴哐啷金銀作響。
戲是好戲,人是美人,可沈惜言愣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好不容易才挨到謝幕。
待戲迷們紛紛意猶未盡地開始離場,他便逆著人群往裏走,一路被人推來擠去。不知誰踩了他一腳,踩得他齜牙咧嘴“哎喲”一聲,魂差點兒飛了。逆流而行絕非易事,況且這茶樓的大門也不算寬敞,他卯足了勁兒接著擠,又被狠踩了好幾下,腳趾頭都恨不得被碾腫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唿痛出聲,轉(zhuǎn)眼就把要找的人給看丟了。
九爺?shù)淖簧,已是空空如也?br />
沈惜言心裏一涼,四下張望,哪裏還有趙萬鈞半點兒影子。
沈惜言懊惱不已,他原本是怕打攪了趙萬鈞的雅興才沒有直接進去的,早知如此,就不該等這出戲唱完!
好不容易才找見的人,這下又不知該上哪兒去尋了,那箱子多耽擱一秒鍾,就多一分拿不迴來的風(fēng)險,預(yù)想到年事已高的奶奶問起項鏈時的情景,沈惜言頓時急火攻心,氣得跺腳,整個人呆愣地杵在那兒。
人聲鼎沸,擦耳即過;秀遍g,他被人粗蠻地推著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個踉蹌就絆在了坎上,身體也頓時失了平衡向後摔去,就在他以為屁股絕對要開花的當(dāng)口兒,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肓艘粋熟悉的懷抱。
“找人?”身後響起低沉醇厚的聲音。
沈惜言渾身一震,猛然迴頭,在看清身後那人之後,他險些喜極而泣。
他一把攥住趙九爺軍裝前襟,高聲道:“原來你沒走呀!”
“我沒走。”
沈惜言沒頭沒尾的話和眼中閃爍的激動讓九爺一時拿不準(zhǔn)意思,隻好順了沈惜言的話往下迴答,不過他看著胸口那雙白皙修長的手,心情倒是大好了起來。
他方才正托班主送賞錢給青鳶,一打眼就看到個人群中被撞得東倒西歪的小身影,再仔細一瞧,那人不正是他念了一天的沈惜言嗎?於是他想也沒想便撥開人群過來了。
“來找我的?”
沈惜言是富家少爺,打小不會拐彎抹角,他直說道:“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九爺。”
“喲,還真是來找我的,那咱出去說?”
其實趙九爺跟這兒一站,原本哄鬧的戲迷們早都自覺地繞道而行,如同開了一個無形的防護屏障,然而這喧嘩場所畢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好!”沈惜言點點頭,急不可待地擠入人堆往外走去,時不時還迴頭看看趙萬鈞有沒有跟丟。
“哎,慢點兒!
兩迴見麵都在緊要關(guān)頭,趙九爺生怕這小鵪鶉又摔了,連忙上前拿胳膊護著,一路把人請進車裏才放下心來。
方才聽聞沈惜言有事求自己辦,趙萬鈞這心裏甭提多喜悅了,可嘴上卻端起九爺沉穩(wěn)的架子來:“不急,有事咱慢慢說,午飯吃過了嗎?”
趙萬鈞本是句寬慰的話,誰成想?yún)s讓沈惜言驀地瞪圓了眼,他像隻炸毛的貓,抬高音量反問道:“不急?哪裏不急?昨日保衛(wèi)廳把我的箱子從火車站拿走,我要的時候卻跟我說找不到了,我看他們都些不是好請動的人物,便來來迴迴打點了不少錢出去,結(jié)果沒一個肯真正替我找箱子!
不怪沈惜言這麼不客氣,實在是被昨天保衛(wèi)廳那些人敷衍怕了,他生怕九爺跟他們一樣,壓根不把他當(dāng)迴事。
趙萬鈞撐在方向盤上認真聽沈惜言控訴,眼底笑意更甚,慢慢地就看走了神。除了他義父趙司令,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誰對他這般大聲說話了,他覺得沈惜言長得好看,連火急火燎的模樣都是好看的。
沈惜言連珠炮似的說完一長串前因後果,還有在保衛(wèi)廳受的氣,一點兒沒掩蓋地全說了,末了唉聲道:“那裏麵有我最最重要的東西,不能丟的,你還說不急,怎麼能不急啊……”
沈惜言話裏的委屈讓趙九爺心頭一揪,頓時不落忍極了,他立馬順應(yīng)道:“要急,當(dāng)然要急!
沈惜言突然想起什麼,揚起脖子補充道:“昨天在火車站,就是你擔(dān)保說箱子不會丟的!”
看著沈惜言悲憤愴然的神情,趙萬鈞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他還是頭一迴見到這麼率真可愛的人,可真是個稀罕寶貝。
“你不要笑我!鄙蛳а园尊狞I上浮起羞惱的紅暈,不一會兒,眼圈也開始急的泛紅了。
見沈惜言這迴是真不高興了,趙萬鈞終於收起戲謔,正色道:“你說的沒錯,這事它都怨我,為了給你賠罪,我趙萬鈞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東西給你找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