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書橋打小嘴欠慣了,對方認慫都不行,非得抓著麵紅耳赤的沈惜言又調侃了幾句才肯放過他。
正當嚴書橋心滿意足打算大搖大擺離開的時候,被沈惜言叫住了。
“等等書橋,你知道柳二小姐嗎?”
“你說柳部長千金柳如絮?”
沈惜言點點頭。
“當然知道,聽我爸說,柳家最近在跟趙家攀關係,說是柳如絮對趙萬鈞一見鍾情了,跟天仙似的一才女,偏偏眼神不好,可惜了。”
提到趙九爺,嚴書橋準沒句好話,所以沈惜言壓根沒有在意後麵半句。
“她長得很漂亮嗎?”
“漂亮啊,不僅漂亮,還知書達禮呢。”嚴書橋狐疑道,“不過你打聽這個做什麼,難不成你對人家有想法?噢!你做春.夢不會就是因為……”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沈惜言厲聲打斷:“嚴書橋,你胡說些什麼!”
“沒有就沒有,這麼激動幹嘛?再說這地界對她有想法的男的海了去了。”嚴書橋被沈惜言一驚一乍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沈惜言胸膛劇烈起伏,臉紅了一半才反應過來弄錯了,嚴書橋說的“有想法”的對象是柳如絮。
“我還未更衣洗漱,你先出去吧。”
“哎,不是,你……”
沈惜言沒給嚴書橋說話的機會就悶頭把他推到門外去了,連帶著關門一起。
嚴書橋前腳剛走,沈惜言後腳就用舊報紙把髒衣服嚴嚴實實包好,避開主人下人出門一趟扔進了垃圾堆裏,然後做賊似地溜迴房間,迅速關上門的時候,一束晨曦恰好從窗外打到他身上。
他站在飄散的浮塵中,微微喘著氣,忽覺一陣沒來由的空虛,接下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突然毫無頭緒。
他漫無目的地走到窗前,撫摸起盆栽裏的玫瑰,眺望窗外。
五十米外正在修繕的洋行旁,一群赤膊短工拿著烙餅排隊打“瞪眼兒食”,扔下一粒銅板,夾一筷子酒樓挑來的剩菜,咬著幹巴巴的烙餅心滿意足離開,下一個再上,頂著烈日,周而複始……
北平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好玩。
最終,他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自從來到這裏,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想起那段光怪陸離的留學生活了,此時此刻,他突然懷念了起來,至少那幾年的快樂都是恣意的,都是用錢可以買來的,不像這裏,想往人身上花錢人家還不高興,做什麼都要先顧及某人的想法,被人牽著心神走……
比如,九爺。
*
那晚模模糊糊的夢就像一枚魚雷,在沈惜言心裏悶聲炸出了暗潮,他其實早不記得夢中的具體內容了,單單是夢裏的那個人,和醒來之後濕淋淋的褲襠,就足夠讓他心煩意亂。
他才到北平多長時間呀,就做了兩個關於九爺的夢,偏偏這兩個夢還都有些難以啟齒,後者更甚。
滿打滿算,沈惜言來這世上也不到二十年的光景,他從未想過一個男人竟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世間之大,生靈之多,這樣的人,怎麼就讓他給不小心遇上了呢?
如此深奧又略帶哲學色彩的問題,讓沈惜言這個從來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去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他隻知道,不該這樣去惦記一個男人……
自那日在香園臨時爽約後,趙萬鈞又派人來嚴公館邀了沈惜言幾次,沈惜言每迴都是叫小玉去替他迴絕的,他本人就站在二樓的窗邊瞧著,等人走後,又忍不住去問小玉九爺邀了他什麼。
就這樣持續了三天。
第四天,沈惜言準時準點站在窗口往大門外看,等了好久,那傳話之人都沒有如期而至。
不來也好。
他心想。他在北平又不是沒有知交好友,沒了九爺天還能塌下來不成?
思及於此,他“啪”一聲撂了窗簾,眼不見為淨。
當晚,他的知交好友嚴二就帶他去了傳說中的好地方。
沈惜言瞪著眼前五光十色的舞廳,驚訝道:“書橋,你做東?”
嚴書橋雖和沈惜言是發小兒,家底也厚,但與沈惜言的出手闊綽恰恰相反,嚴家管他管得嚴,他的錢全是往肋骨上栓的,摳著呢,像舞廳這種摩登地界,消費可絕對不低。
“當然,我爸給我發餉了,今兒就是來給你解悶的,敞開了玩。”
嚴書橋叉著腰,看著跟老主顧似的,事實上,他也隻是第二次來這裏的半生客,第一次還是上半年跟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從學校裏偷偷蹦噠來的,沒呆一個鍾頭就被老師抓迴去了。
沈惜言哪裏看不出嚴書橋是在裝老練,他隻是沒去戳破。
他跟嚴書橋不同,他從十四五歲開始,便在這樣的氛圍之下熏陶了四年多,隻是他沒想到,北平這座莊嚴守舊的城竟也有這樣的地方。
沈惜言又熟悉又新奇,剛往裏走了沒幾步,就被穿著馬甲製服的服務生遞了一杯酒。
高腳杯中,紫紅液體仿佛一團裹著冰塊顫動的野火,又像伊甸園的禁果,肆意引誘著他。
他熟練地扔下小費,接過喝了幾口,酸甜微苦的冰涼酒液源源不斷劃過咽喉,直到渾身一熱,勁頭也就跟著上來了。
唱片機在光影中旋轉,放著浪漫奔放的《仲夏夜之夢》,巨型圓臺上,紅唇豔眸的舞女們搭肩扭臀,整齊地跳著星空下的夢幻舞。
迷醉與活力,旖旎與熱烈,一切碰撞都在喚醒著沈惜言。
他終於猛然發覺,自己居然為了一個相識不過半月的男人,被一副乖順唯諾的殼子束縛了這麼久,久到都不像自己了……而此時,他覺得自己快要解放了。
去他的吧。
去他的烏七八糟夢,去他的九爺。
沈惜言心中忽然暢快了起來,他撥開醉生夢死的眾人,像一尾缺水之魚,縱身一躍,自然而然地撲騰進了這片溫柔放縱的燈紅酒綠中……
*
趙萬鈞到歡樂廳的時候已是亥時,正是生意最興隆的時刻,外頭忙著迎客的幾個侍應生見了九爺,都爭先恐後想衝上去為九爺服務,可當他們看清他燈光下的冷峻麵容,還有腰間那把勃朗寧手槍之後,卻又紛紛猶豫了。
九爺的脾氣有時候就跟他的槍子兒一樣硬。
趙萬鈞沉著一張臉,甩開侍應生推門而入,冷冽的目光一掃,一眼就看到了“沒空見他”的沈惜言。
沈惜言在歡樂廳的事是陳榆林親自到他府上告知的,原話是:“金陵小少爺,人在歡樂廳,你覺著他是吃人的主兒還是被吃的主兒?”
沈惜言壓根不知自己已經被一道視線牢牢鎖住,正坐在高臺邊瞇著眼睛喝紅酒呢,他搖擺著身子賞歌賞舞,隔遠了看,還真像個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至於嚴書橋,他白天貪涼吃壞了肚子,幾趟茅廁之後,上醫院拿藥去了。
“i think a gentleman would at least buy me a drink.”
沈惜言一扭頭,鼻尖一陣香氛的味道,一個身著黑色紗織短裙、頭戴小禮帽的卷發女人不知何時坐在了他身邊。
他從侍應生的托盤上拿了一杯香檳推到女人麵前。
“謝謝。”女人嫵媚一笑,吸引了四周不少男人的目光。
沈惜言搖晃酒杯,和那女人碰了一下:“h**e you learned english?”
女人抿了一口酒:“sorry,我隻會剛才那一句,不過一句就足夠引起先生的注意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會英文的?”
音樂嘈雜,女人湊到沈惜言耳邊,紅唇輕啟:“你猜。”
沈惜言偏頭,正對上女人秋水般的眼,笑道:“我猜不出。”
“先生會跳舞嗎?比如,倫巴。”
“會一點。”
女人一口飲盡杯中酒,竟起身向沈惜言做了個男士邀請的動作,眨了眨眼。
女人的舉動讓沈惜言驚愕不已,他還從未在故國的土地上見過這樣的女人,仿佛來到了西方的校園舞會,被熱情火辣的陌生女郎邀請共舞。
生性好玩的小少爺立馬來勁兒了,他一腳蹬地站起身,將手搭在女人手上,下一瞬便反客為主,摟著女人的腰滑進了舞池,音樂正好在放一首最著名拉丁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