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言泡在熱水裏,渾身的酸痛好像一下就散開了一樣,浴桶邊沿掛著兩包上好的活血化瘀藥,是趙萬鈞特意吩咐席貴放進去的。
沈惜言算了算,今天竟是來北平整整一月的日子,才短短三十日罷了,他就被九爺連番保了四次。
他真不知是該反思自己太能惹事了,還是感歎九爺太神通廣大了。
九爺簡直是他命裏的救星,是老天專門派來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的,無論他遭遇怎樣的險境,九爺都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找到他,保護他。
與九爺相識,完全可以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際遇中排上號。
又或者說,排得上頭號。
氤氳的水汽中,沈惜言想九爺想得迷迷糊糊,最後慢慢忘了自己用的是別人家的浴桶,在水裏足足泡了半個多時辰才出浴。
隻見席貴還候在外邊,而九爺卻已不在了。
沈惜言四下望了望:“九爺呢?”
“迴沈小爺,九爺辦事去了。”
“辦什麼事?”
席貴笑了笑,閉口不言。
沈惜言也不好再追問,可這心裏頭卻總是惴惴不安的。
他猶豫了一陣,還是問道:“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席貴笑笑:“這地界,沒九爺擺不平的事。”
見沈惜言沒問題要問了,席貴便道:“吃的和被臥都張羅好了,您不如先迴房歇著,吃點東西等九爺迴來。”
九爺不在,沈惜言一時也不知該做些什麼,便跟隨席貴來到廂房,門還沒進呢就聞著香味了,他肚子應景地叫了兩聲,洶湧的餓意頓時席卷而至。
待席貴退下後,他壓根顧不上燙,撲上前一連灌了三四口熱粥。
甜絲絲的桂花味順著喉嚨下肚,他眼淚都差點兒出來了。
還是甜的好啊,那樣的苦,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吃了。
沈惜言邊想邊往嘴裏塞了個春卷,把委屈團巴團巴往肚裏咽。
這兒對他來說,可真不是個太平的地方,除了遇上九爺,幾乎一路都在走“背”字。他大約是和這兒犯衝吧,或許再過幾日,他就該迴家了,但他卻不願去想那一天的到來。
如果九爺是金陵人多好啊,偏偏這北平與金陵相隔千裏,那可是望穿秋水都望不斷的距離。
*
趙萬鈞迴家的時候,一路上心心念念都是家中那個小少爺,催得司機的車速也比平時快了好幾倍,好在夜裏外頭沒什麼人。
他一進院門就直奔著廂房去,半路突然想起什麼,迴身問門口候著的席貴:“席貴,我身上有血沒有?”
“迴爺?shù)脑挘弊由嫌悬c兒。”
有血可不成,趙萬鈞打算先去洗把臉,可路過那間亮燈的廂房時,還是忍不住收了腳步。
他透過虛掩的門縫往裏看,黃暈的光下,沈惜言正坐在桌邊吃東西,鼓鼓囊囊塞了滿嘴,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顯然是餓壞了,一點兒也沒有先前在番菜館裏繁贅的規(guī)矩。
趙萬鈞看著倉鼠似的沈惜言,忍不住笑出了氣音,一下就被沈惜言聽到了。
“九爺!”沈惜言扔了手裏的筷子起身,滿眼欣喜地想去開門。
趙萬鈞把門拉住不讓他開:“迴去吃東西。”
“為什麼?”沈惜言想從門縫往外看,被趙萬鈞遮住了。
“聽話,別看我,不然害怕。”
沈惜言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心髒一沉,顫聲問:“你殺人了?”
“沒殺。”
沈惜言抿唇,小聲道:“你沒殺人我就不怕。”
趙萬鈞勾唇笑了笑:“是嗎?可我殺過人,而且還不少。”
“我知道的,九爺是英雄……”
趙萬鈞這下算是完全懂了,合著他沒尋思錯,這小少爺還真是個隻敢聽不敢看的。
“成,你知道就好,我先去洗個澡,過會兒來找你。”
聽著九爺遠去的腳步,沈惜言“哦”了一聲,一個人在門邊站了許久,心裏突然緊張了起來,連點心都差點咽不下去。
九爺該不會是要找他興師問罪吧?
九爺進門的時候拎了個小箱子,沈惜言還沒來得及問那是什麼,就被九爺指著床道:“趴這,衣服撩起來。”
沈惜言一驚,死死捂著胸襟問:“你要幹什麼?”
“上藥,不然你想要我?guī)致铮俊壁w萬鈞打開箱子,裏麵琳瑯滿目的藥瓶。
沈惜言臉上一熱,暗罵自己反應過度。
他倆都是男的,怕什麼?若是扭扭捏捏的,反倒不自然。
於是,他直接脫了上衣,往床上大咧咧一趴:“有些傷處我自己夠不著,勞煩九爺了。”
趙萬鈞尋思著沈惜言是個薄臉皮,還打算哄兩聲的,壓根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大方。
沈惜言趴了半天,見身後還沒動靜,便疑惑地迴過頭,對上了趙萬鈞驟然深沉的眼。
“九爺?”
“往後要是有別人叫你脫衣服,可不準像剛才這麼隨便。”
沈惜言納悶道:“為什麼呀?”
他不明白九爺為何突然用這般嚴肅地口吻對他說話,這衣服可不就是九爺讓脫的嗎?現(xiàn)在他脫了,九爺?shù)瓜袷遣粯芬饬恕?br />
九爺?shù)男模群5揍樳深。他默默腹誹。
“沒為什麼,聽話。”
“唔,好吧。”
沈惜言點點頭,他剛從困境脫險,人還沒完全緩過來,本能地相信和依賴著趙萬鈞,他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因為誰才會去清音館看姑娘,以至於碰上六子和花如慧那對狗男女的。
趙萬鈞看著再次乖乖趴好的沈惜言,心說操.了,小東西前幾日才剛和他張牙舞爪地頂過嘴呢,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這朵帶刺的玫瑰,好家夥,一轉(zhuǎn)眼又變迴了原來的小鵪鶉。
可甭管是玫瑰還是鵪鶉,這小少爺都太純了,純得連眼神都幹淨透明,明明生於俗世,卻好像從未被世間蒙塵,一下就能望進內(nèi)裏。
這樣的赤子稚氣本該是皎潔無欲的,到了沈惜言身上,偏偏成了勾人不自知,好在人還是挺乖的,知道聽好話。
沈惜言的傷主要集中在肩背一塊兒,趙萬鈞往手心倒了治跌打損傷的藥油,揉.搓出溫度之後輕輕覆在沈惜言的皮膚上。
後背突然被人觸碰,沈惜言下意識顫了顫,覺得有些癢,但又不好意思叫九爺幫忙撓一撓,隻好咬牙忍著。
“疼?”
沈惜言搖搖頭:“不疼。”
沈惜言這會兒是真不疼還是假不疼,九爺不知道,但白玉皮肉玲瓏骨,這般金貴的身子,落下這些傷痕的時候一定是疼的。
趙九爺看在眼裏委實不落忍,心頭的火又燎了起來,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把那狗雜碎的另一條胳膊和雙腿也卸了,然後扔去荒郊野外喂狼。
換做以往,他說不定早就這麼做了,哪忍得住這一陣又一陣的火,但如今身邊多了個小少爺,自然要顧忌些,他擔心小少爺知道了會害怕。
沈惜言枕著胳膊問:“九爺,方才你身上的血,是你的,還是……”
“狗的,廢了他一條狗腿。”
九爺?shù)穆曇羧缤嗔撕畾庖话悖蛳а源蛐牡灼鹆藗寒顫,不敢迴頭去看他的表情。
他趴在枕頭上,稍稍迴想了一下九爺平日裏對別人的態(tài)度,又想起青鳶那日說的話,這才後知後覺地發(fā)現(xiàn),九爺好像隻有在他麵前,才是他認識的那個九爺。
所以,到底哪一個九爺才是真的呢?
隻要一碰到關(guān)於趙九爺?shù)氖拢蛳а栽竟盱`精怪的腦袋瓜兒一準想不明白。
沈惜言一動不動趴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扭動了兩下,不知是不是藥油的功效,他總感覺九爺?shù)氖终扑街幎紩鹨魂嚐崂崩钡母杏X,倒也不是痛,就是一種從身體裏迸發(fā)的躁動,由於被什麼堵著,橫衝直撞出不來,唯有九爺發(fā)梢未幹的水滴在他背上的時候才能稍稍緩解一些。
那水珠落在沈惜言白皙的皮膚上,結(jié)成一顆又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給白絲綢點鑽一樣。
手中的觸感滑膩柔軟,趙萬鈞淩厲的眼中明明暗暗了許久,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放棄一直引以為傲的自控力,直接把事挑明,把人給辦了。
“熱不熱?”
“有點兒。”
趙萬鈞伸手推開了窗戶,讓夜來香的味道飄進來,帶走房裏的燥熱。
沈惜言嗅了嗅花香,壓根不知身後的男人正打著什麼如狼似虎的主意。
夜風徐徐吹拂著,趙萬鈞被槍管磨得粗糙的大掌在沈惜言光滑的背上極富技巧地揉著藥,從肩頭滑到腰際,帶出一路酥麻。
沈惜言舒服得恨不得連腳趾頭都蜷起來了,鼻子裏偶爾發(fā)出哼氣的聲音,慢慢的,連眼皮子也開始沉重了。
白天被人折騰壞了,沈惜言壓根擋不住困,睡意正盛的時候,突然想起還沒給嚴家報平安。
他猛地睜開眼,一骨碌爬坐起來。
“哎呀壞了壞了,我怎麼把要緊事給忘了!”
“什麼事?”趙萬鈞把衣服披在沈惜言身上,替他扣上了扣子。
“我忘了給嚴伯伯和書橋他們說一聲了,我昨天沒迴,今天又沒迴,他們一定在找我。”
“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打過招唿了。”
“你告訴他們我被……”
“我跟他們說,你這兩天一直呆在我這。”趙萬鈞說著,刮了一下沈惜言激動時皺起的鼻子。
沈惜言捂住鼻子,心想九爺真周到,什麼都替他想好了,但就是老愛把他當小孩一樣動手動腳。
“九爺,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拿我當小孩兒了?”沈惜言心裏藏不住事,想的話都到了嘴邊。
趙萬鈞啞然失笑:“合著你以為我這段時間是在替你爹養(yǎng)兒子?”
“沒。”沈惜言臉一紅,否認了。
十幾二十歲的人都不愛承認自己小,他也不例外。
可有一點他得承認,九爺對他好,甚至比他那位終日繁忙的父親還要周到,畢竟他爸這麼多年連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都不知道。
趙萬鈞拍拍床鋪:“躺下,咱倆聊會兒。”
聽九爺這麼一說,沈惜言也覺得累得很,便躺了迴去,趙萬鈞把燈關(guān)上,隻留窗外一盞皎月。
趙萬鈞撐著下巴問沈惜言:“那你呢,把我當什麼?長輩?”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我上輩子、這輩子和下輩子加起來都隻能遇上一迴的人。”
沈惜言側(cè)躺著望向九爺,清澈的雙眸盈滿如洗月華,一下沒盛住,汩汩跌進了九爺心中,一滴便濺起波瀾。
能在小少爺這兒獲此殊榮,趙萬鈞暢快地笑了兩聲,搖頭道:“那可不行。”
“怎麼不行?”沈惜言有些著急,還以為九爺不樂意聽他這麼說。
趙萬鈞笑意更盛:“光這輩子當然不行,趕明兒我去佛堂知會一聲,就說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要讓你遇上我。”
沈惜言撇撇嘴,隻當九爺又在逗他玩呢。
“九爺,席貴說你剛才辦事去了,辦的是六子嗎?”
沈惜言雖然單純,卻也通透,這些根本瞞不住他,趙萬鈞正是知道這點才沒有真正下死手。
“嗯,這事你以後甭管了。”
沈惜言憂心忡忡道:“你跟他不是一條道上的,我怕你替我出頭會有麻煩。”
趙萬鈞聞言有點驚訝:“小家夥,懂的還真不老少。”
“我什麼都懂,他汙蔑我的時候我就全懂了。”
“我今晚不光是替你出頭,也是替我自個兒出氣。”
“九爺氣什麼?被抓走的又不是你。”
“我的人被不長眼的東西欺負了,你說我該不該氣?”
“什麼樣的人才是你的人?席貴是你的人嗎?你二哥是你的人嗎?青鳶也是你的人嗎?”
沈惜言連珠炮似地問出來,趙萬鈞卻但笑不語。
沒得到迴答,沈惜言有些失落,他悶聲道:“你既然救了我,怎麼不問問我今天發(fā)生的事。”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那你憑什麼相信我?倘若我真犯渾睡了那女的呢?”
“那我就把你逮起來,使勁兒罰你。”
“你看吧,你還是要把我逮起來。”
沈惜言“哼”了一聲,眼皮不一會兒又打起架來,那纖長的眼睫毛如同翩然花叢的蝶翅,顫動流連,最後安歇在纏綿的月光中,留下一串細小均勻的吐息。
趙萬鈞拉過毯子,輕輕搭在了沈惜言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