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言挑了個時辰去了趟香園,專程找青鳶道謝。他雖大喜大悲又大病了一場,卻始終沒忘九爺說的那番話,若非青鳶去給九爺通風報信,他恐怕沒這麼容易脫險。
香園的夥計還認得沈惜言,見他就跟見了九爺一般恭敬熱情。
“沈先生吉祥,今兒得空來看戲?”
“我是來拜訪青鳶的。”
夥計瞧了眼天上的日頭:“青鳶這會兒怕是在後院練嗓,我帶您過去。”
沈惜言點點頭,跟著夥計往後院走。
第二道小門邊的鐵製黑底水牌上,寫了一行白字告示,沈惜言路過的時候瞥了一眼,正巧瞥到青鳶的名字,用粗體醒目地標著,說他晚上有場戲要唱。看來他來得正是時候,不然再晚些,又該是衣冠滿座水泄不通的盛況了。
既然有青鳶的戲,那九爺今晚或許會來吧。
想起九爺,沈惜言心髒忽然跳得厲害,他想跟夥計探點兒情況,可話到嘴邊壓根問不出口,何況九爺來與不來,與他又有何幹呢?
他正兀自糾結著,剛轉了個彎就聽見夥計說:“沈先生,青鳶就在前頭。”
沈惜言一抬眼,隻見青鳶手持長棍,一個高抬腿“嘩啦”劈坐在地上,又利落起身,幾番孔武有力的醉步後開腔唱道:“道不平,路崎嶇,隻吃得醉醺醺……”
“狼牙棍先催迸,俺這裏趨前退後忙,這孽畜舞爪張牙橫……”
夥計搖頭晃腦地跟著唱了一會兒,道:“今兒是打虎。”
看著眼前又是舞棍又是翻跟頭的青鳶,沈惜言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上迴見他,明明還是那一任群芳妒的空穀幽蘭,今日便成了景陽岡上鬥大蟲的武二郎,一招一式,幹淨利落。
青鳶唱到一半發現了沈惜言,立刻停下,怒目圓睜的表情換成一個柔美的笑。
“喲,沈先生來啦?”
“我還以為你隻會扮女人呢。”
青鳶額上布了層細汗,他喘口氣,抻抻衣領道:“我六歲那年拜的第一位師父就是短打武生,後來入了現在的班子,香園的尹老板要我改唱旦角,到如今還不過五個年頭。”
“老板要你改你就改呀。”沈惜言心直口快,言下之意明顯是在說青鳶沒主見。
“當然,誰給我吃了這碗飯,我就得依著誰。”青鳶說著望向天邊。
沈惜言跟著望了過去,隻見萬裏無雲,空空如也。
“那為何不換碗飯吃?”沈惜言不明白青鳶唱得這麼好,為何要委屈自己。
“咱這身份,與其挑揀一堆,不如夠活著就行。”青鳶笑盈盈地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他扔下打虎棍,打趣道:“倒是沈大少爺,可曾慧眼挑中了哪碗飯?”
沈惜言一愣,切切實實被問住了。
遊戲人間這些年,他沒什麼長性,對各類新鮮事物來者不拒,亂花叢中過,也樣樣都有一番自己的獨門想法,然而他卻唯獨沒想過自己今後要固定幹什麼,青鳶也是第一個問他的,這般突然,沒給他設想的時間,他不禁迷茫了起來。
難道要像其他世家子弟那樣老老實實繼承家業嗎?
可他如今才忽然意識到,他那位總是忙到忽略他的父親,好像並沒有對他說過任何讓他繼承家業的話,做生意也都是迴避他的,甚至連賬本都沒讓他摸過。不過,如若真要繼承家業,反倒是件糟糕事兒,因為他對經商毫無興趣。
沈惜言搖頭:“未曾想好。”
青鳶拍拍腦門:“瞧我這破記性,我忘了沈先生出身名門,人中龍鳳,想來也不需要未雨綢繆,等何時想吃飯了張嘴便是。”
青鳶這番話說得還真不算客氣,但沈惜言也不惱,反倒覺得青鳶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不過人再怎麼有趣,也要就此別過了。
“青鳶,我再過幾日便要迴金陵了,此番是來向你道謝的。”
沈惜言後退兩步,衝青鳶深深鞠了一躬。
“哎,你這是做什麼?”
青鳶還想繼續逗逗這少不更事的小少爺呢,沒想到對方突然給他行了這麼大一個禮禮,他趕緊把人扶住。
“那日還好有你報信。”
“哎,你不說我都忘腦後去了,聽說九爺那晚都上冰爺那兒打槍了,你沒大礙吧。”青鳶托著沈惜言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確認眼前這位還是之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隻是這臉頰少了兩塊肉,眼神也缺了些光彩,看著沒上迴水靈了,多了幾分少年病弱的單薄。
“我沒事。”
青鳶點點頭:“沒事兒就好,不過,九爺這幾日倒像是心情不佳,幾乎場場都來聽戲解悶,我還奇怪他怎麼沒帶你一塊兒來,原來是你要迴家了。”
沈惜言心裏“咯噔”了一下,立刻緊張道:“他,他為何心情不佳?”
青鳶笑看了沈惜言一眼:“你是九爺唯一的座上賓,連你都不知道,我一個唱戲的哪兒知道?不過想來也無非就是那些達官貴人們的麻煩事吧。”
沈惜言鬆了半口氣,又微微有些失落。鬆氣是因為惹九爺煩心的八成不是他,失落是因為九爺事務繁忙,沒準早都把他這出言不遜的小孩忘了。
“我待會兒有場戲,你要不忙走,不如留下來給我應應場吧,你今兒來得早,那些舒坦的好座位任你挑。”
青鳶的紅火程度可絕對不缺應場的人,說成“應場”不過是邀約的客套話。
要留下聽戲不是不行,可萬一九爺來了怎麼辦?沈惜言心中猶豫,表情也就一並變得糾結。
“沈先生可是晚上還有別的事?”
青鳶這一問,像是往沈惜言心頭敲了一錘子。
九爺九爺,凡事都要想九爺,這日子到底還過不過啦?自己好歹也是金陵沈家出來的大少爺,留過洋,什麼大世麵沒見過,何至於如此畏首畏尾。
他想罷,點頭應了:“也行。”
“多謝沈先生賞臉。”青鳶欠身行了個古禮,轉而強調,“不過這錢是要收的,上席還得加收額外費用。”
“知道啦,少不了你的。”
沈惜言心說這青鳶怎麼這會兒又突然計較起錢來了,之前那麼大一箱金條,說還就還,眼睛都沒眨一下。
沈大少挑了個離趙九爺“專座”最遠的對角處坐下,夜幕四合,香園大堂亮起紅火的燈盞,戲迷們也陸陸續續進場了。
他一直假裝喝茶,餘光卻不由自主盯著那珠簾未卷的空閣不放,不僅忘了茶的苦澀,就連青鳶登臺了都沒發現,直到臺上乍然開嗓,他才猛地迴過神來。
入眼的是青鳶如飛雲流湍般拋出的水袖,頭麵上細碎的珠寶配上那臺前燈光,好看是好看,就是晃得他有點兒眼暈。
看來九爺今日是不會到了。
九爺原本場場都來,他一來,九爺就不來了,他和九爺還真是沒緣沒份的兩個人。
沈惜言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強迫意興闌珊的自己認真聽戲。
*
趙萬鈞是戲唱到一半才到的,沈惜言早已是昏昏欲睡,頭點下去的那一刻看了個正著。
沈惜言一骨碌坐直身子,撞得盛水的茶杯跳芭蕾似地打轉轉,人也嚇清醒了。
不過九爺的目光並未在他身上逗留,隻淡淡掃了一眼便落在了戲臺子上,沒什麼別樣的情緒,與掃過所有在場之人一般無二,就像在看一個過客——九爺那晚說的、絕不會多看一眼的過客。
趙九爺大馬金刀地落了座,徒留沈惜言在那兒心跳如雷。
按理來說,九爺人都來了,沈大少也該安下心來好好看戲了,再不濟,打盹兒也行。然而這戲後半場唱了多久,他就看趙萬鈞看了多久,從一開始的偷眼望,慢慢成了明目張膽地看,到最後像是橫生出一股賭氣的倔強——
反正九爺也不看他,想看多久九爺都發現不了。
趙萬鈞也的確如了他的“願”,整場戲坐得威儀端正,目不斜視,一個鍾頭下來連口茶都沒喝,直到好戲散場,拂袖離去,都沒再往他這邊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