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撒氣撒夠了,檢討最後還是趙九爺自己寫的,但為了表示對小少爺勞動成果的尊重,他還是挑揀了些不太離譜的句子拚湊上去,最後拚了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出來。
沈惜言看得直樂:“趙司令看完會不會氣得讓你再寫十個檢討。”
“他不會看。”
“他不看你還寫呀!”沈惜言瞪大眼道。小時候他爸罰他抄課業(yè),他都是唬弄過去的,因為他知道他爸轉(zhuǎn)頭就會把他忘了。
“當(dāng)然得寫。”
他義父要的無非是對他的掌控感,既然這麼想要,給他就是了。
趙萬鈞摸了摸沈惜言微卷的頭發(fā),唇邊一絲笑意,但沈惜言看著卻怪不舒服的,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趙九爺拿著檢討去了司令部,他前腳剛走,後腳沈惜言就被天狼纏住了,天狼叼著球要沈惜言陪它玩,還不許其他人代勞,沈惜言平時寵慣了天狼,隻能同它跑到院子裏。
天狼是軍犬,脾性好動,沈惜言早都氣喘如牛了,天狼還生龍活虎。他實在玩不動了便拋了個球出去,想拋遠些讓天狼多找一會兒,誰成想用力過猛直接卡在了樹上,天狼夠不著,就跑迴來一臉委屈地衝沈惜言叫喚。
那樹栽在耳房邊上,路過耳房的時候沈惜言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間房一直上著鎖,早在半年前席貴就告訴過他,這裏頭裝著九爺最重要的東西,不能看。然而說不好奇是假的,住進少帥府之後,他也拐彎抹角地向九爺提過,皆以失敗告終。
看著高聳的枝椏,小少爺跺腳道:“唉,瞧我這手,真是自討苦吃!”
趙萬鈞迴來的時候,見一人一狗站在樹下,齊齊往上看。
“怎麼了這是?”
“我把天狼最喜愛的球扔上去了,它怪我呢。”沈惜言歉意地看了天狼一眼,果不其然聽見它嗚咽了兩聲。
趙九爺掏出腰間的槍:“好辦,站遠點兒,耳朵捂好了。”
沈惜言一見拔槍,立刻躲得遠遠的。
趙萬鈞朝樹枝開了一槍,球還沒落地就被天狼撲起一口叼走了。
趙九爺還想讓他的小玫瑰花看看他爺們兒有多無所不能呢,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對上小家夥痛心疾首的表情。
“多好一棵樹呀,你這麼粗魯,把人家整個枝椏都打斷了,它肯定疼壞了。”
趙九爺眉心一跳,愣是被沈惜言噎出一股子啞火來,這留過洋的就是不一樣,小腦瓜裏盡是些奇思怪想。
“怎麼啦,我說的不對嗎?”
趙萬鈞拔槍插.迴腰間:“這屋您是大拿,您說的都對。”
沈惜言輕輕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他跟在九爺身後許久,忽然問了句:“大拿能看看那屋裏到底有什麼嗎?”
恰巧一陣大風(fēng)刮來,唿啦啦卷起四下一片,趙九爺沒迴應(yīng)他,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壓根不想同他說。
*
鶯飛草長的二月天竟下了場雪。
趙萬鈞這兩天出城去了,沈惜言一個人在家歇得早,才睡下沒多久就聽見後院有不正常的響動,他一骨碌爬起身,還以為是鬧賊了,心說這四九城還有人敢盜九爺家。
他不敢吱聲,輕手輕腳推開小門一看,隻見四五個男人正圍著玫瑰苗搭棚子呢。他們都是九爺?shù)挠H信,也知道他與九爺?shù)年P(guān)係,而九爺就站在一旁指揮,身上落滿了皚皚素塵。
沈惜言連忙攏了攏衣裳,隨手拿起把傘跑上前撐到九爺頭頂,順道拂去他肩頭細雪。
“吵醒我家小心肝兒了。”趙萬鈞接過沈惜言手裏的傘。
“你不是去天津港口了嗎?”
一個手下道:“事兒才剛辦妥呢,九爺一聽有大雪,立刻馬不停蹄帶我們趕迴來了……”
趙萬鈞咳嗽了一聲,那人識趣地閉了嘴。
九爺專程迴來就為了給玫瑰搭棚子嗎?沈惜言心裏想著,但沒問。
他仰頭眺望前院那兩棵大梧桐樹,剛抽的新綠已經(jīng)被白雪裹得差不多了,卻撐著口骨氣沒掉一片葉子,寧可在枝頭抱春而死,也不願吹落在寒風(fēng)之中。可玫瑰不同,倘若沒人嗬護疼愛,那金貴之軀便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風(fēng)雪裏。
手下辦事麻利,棚子很快就搭完了,還剩下點收尾的活兒,趙九爺怕這群嘴把不住邊的人多話,便將他們?nèi)壳擦宿捜ァ?br />
趙萬鈞把傘塞迴沈惜言手裏:“外頭冷,你先進屋去吧,我馬上來。”
小少爺要能乖乖聽話才怪了,他緊黏在趙萬鈞身後:“不,我就要跟你呆一塊兒,我給你撐傘。”
趙萬鈞拗不過他,從屋裏拿了棉帽出來戴在他頭上,敞開黑呢大衣將人裹進懷裏。
沈惜言皺著臉道:“我不戴這個帽子,不好看。”
這是他在北平過的第一個冬天,肅殺的朔風(fēng)凍得他夠嗆。趙九爺怕人凍著,剛?cè)肭锞蜕像R聚源給他訂做了一堆棉帽圍巾,他打小沒戴過帽子,來了北平,冬天無論貧富貴賤,清一色戴著棉帽,但他總覺得傻了吧唧的,一直很抵觸。
趙九爺食指點住沈惜言的鼻尖:“你戴什麼都好看,聽話。”
“好吧。”
沈惜言乖乖靠在九爺胸口,傘外是漫天飛雪。沈惜言本不愛雪,既無撥雪尋春的閑情,也無踏雪詠梅的雅致,天寒地凍的時候他隻覺得冷,但此時此刻,他卻突然對雪有了前所未有的感懷。
他望著染了一層素白的土壤,仿佛與那些玫瑰苗心有靈犀,他甚至能感受到層層覆蓋之下滾燙的悸動,一如他被趙九爺緊緊裹住的胸膛,而那雪下鋪滿的,尤似一場盛宴的序曲。
這世間的美好總是缺乏永恆,又充滿辯論,唯有愛與浪漫生生不息,傳頌至今。
沈惜言忽然動情不已,他仰頭吻了九爺?shù)南掳停骸按剿鼈冮_花的那天,我也要送你一個東西。”
“有什麼現(xiàn)在不能送?”
“哎呀,你懂不懂什麼叫羅曼蒂克!”沈惜言心說九爺真是破壞氣氛的一把好手。
趙九爺聽見這四個洋字兒就頭疼:“你男人還真不懂,煩請夫人解釋解釋?”
沈惜言瞪著九爺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該如何用中文表達浪漫。
“小東西,還是別再拿這些洋玩意折騰自個兒了。”
沈惜言心中不服氣,卻又無言辯駁。
他竟然不知,他最向往的羅曼蒂克,究竟該如何準確具象地解釋出來。
*
最後一場大雪過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春意,沈惜言獨愛這暖融融的天氣,常常在院裏擺張?zhí)梢危N著腳丫子曬太陽,偶爾還拉上得空的趙九爺一塊兒曬,曬著曬著就把腳丫子翹到九爺身上去了,到最後整個人都滾進了九爺懷裏。
沈惜言說他倆像老頭,以後七老八十了還要像這樣曬太陽,趙九爺應(yīng)了。
這天惠風(fēng)和暢,嚴書橋約沈惜言茶館一聚,沈惜言還以為嚴書橋是想踏春,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方正對著茶壺發(fā)呆。
桌上放了一份報,沈惜言隨手翻了翻,看到一則外交部長夫人生日宴會幾次延期的逸聞。
“據(jù)透露,此次宴會,陸部長與夫人將為小女兒陸鳳眠尋覓如意郎君,陸鳳眠現(xiàn)居上海,為抗婚事遲遲不迴北平,使得宴會一再延後。此番延期月餘,不知能否趕在春末舉辦?”
沈惜言念完此處忽然頓住,看向嚴書橋,對方已然是一臉愁容。
“陸鳳眠?和那個電影演員陸鳳眠是同一個人嗎?”
嚴書橋憤憤地嘀咕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遠別來參加這個鬼宴會。”
嚴書橋傾慕陸鳳眠,這是沈惜言早就知道的,難怪他最近幾天都鬱鬱寡歡,敢情是心上人要嫁人了。
沈惜言圍著愁眉苦臉的嚴書橋轉(zhuǎn)了一圈,摩挲著下巴,“嘖嘖”搖頭。
嚴書橋抬頭,像隻鬥敗公雞似地沒好氣道:“幹嘛?你可不許笑我啊,你現(xiàn)在是春風(fēng)得意了,當(dāng)初你為情所困的時候比我還寥落呢。”
沈惜言恨鐵不成鋼道:“我哪有你這麼傻?既然宴會就是為尋覓如意郎君準備的,你也去參加不就行啦?我可不信陸部長沒邀請你爸。”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嚴書橋猛地站起身,激動了半天道,“惜言,要不你陪我去吧,給我壯壯膽。”
沈惜言拍拍胸脯道:“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