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槍抵著上了車,沈惜言背後驚出一陣冷汗,等手下把槍收走之後才終於敢大口喘氣。
他驚魂不定,胸膛起伏了老半天才發現旁邊還坐了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杜老七。
“七爺?”
“是我,別來無恙啊小少爺。”
沈惜言和趙萬鈞幾個哥哥都有過交集,唯獨和這看似最和氣的杜延沒講過幾句話,但此刻見杜延也在,沈惜言瞬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七爺,趙司令要抓我去司令府。”
“喲,話可不能亂說,這是請。”
請?有拿槍請的嗎?
杜老七此話一出,沈惜言就算再單純也明白了,合著他跟趙司令是一夥的!
“你們究竟要做什麼?”沈惜言湊到杜老七麵前低聲嗬道,“你同九爺不是拜過把子的嗎?”
“我記性不差,和老九什麼關係,還不至於勞煩個外人提醒吧?”杜老七在笑,可那笑容卻怎麼看怎麼瘮人。
這語氣擺明了是看他不起,沈惜言狠狠吃了一癟,可他現在正茫然無措,也沒工夫計較這些。
司令府對他來說本就是龍潭虎穴,加之上迴剛見趙司令就不小心鬧了個大的,這下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思及於此,身旁的杜老七也變得麵目可憎了起來,沈惜言不由得往角落裏挪了挪屁股。
杜老七見狀道:“不必怕我,我隻是同你順路罷了。”
*
昏暗的屋內,一團燈火將趙司令坐在輪椅上的身軀投射到身後的牆壁上,形成一張巨大的黑影,甚至蔓延到了天花板。
沈惜言甫一進門,巨大的壓迫感便撲麵而來,他竟有些抬不起頭,那點飄飄然的微醺也終於全部醒幹淨了。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居然再度落入虎口。
想起下午衝動支開手下,他悔得差點兒紅了眼圈,這要是被九爺知道了,還不得好好罵他一頓不懂事?
這時,趙司令的貼身丫鬟恰來送藥,見有人在便詢問道:“老爺,您現在喝藥嗎?我替您攪攪。”
“給小沈吧,讓他攪,你出去。”
沈惜言堪堪建好的防禦被猛地打了一記軟拳,他愣愣然接過丫鬟手裏的碗,丫鬟便很快離開了,走的時候還關上了門。
那關門聲如同重錘砸在沈惜言緊繃的神經上,又像是切斷了與這個世界的連通。
一屋子檀香和藥味揉在一起,竟有些像棺木的味道……第一次到訪的時候,沈惜言就覺得這座富麗堂皇的司令府越往裏走越死氣沉沉,如今夜裏再來,這感覺便愈發明顯,偌大的宅子沒點幾盞燈,也沒有姨太太搓麻將的聲音,裏裏外外靜得可怕。
眼下就連裝藥的碗都是黑的,與那黑糊糊的藥汁融成一團,光是看著都苦進了喉嚨裏。
沈惜言捧著碗,站在原地片刻,才鼓起勇氣小聲道:“抱歉趙司令,那日在書房,是我衝撞了。”
他並非瞬間學會了以退為進,也不懂什麼叫做人在屋簷下,他說這番話不過是想試圖緩和一下趙萬鈞和趙司令的關係。他心疼趙九爺,也一直心存愧疚,他不想被當作媚人的男寵,更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趙司令要收迴九爺兵權的流言蜚語。
盡管他不認同陳老二那番無稽類比,可他還是害怕九爺的勢力會一朝崩塌在他身上。
直到現在,沈惜言仍舊認為是他的存在導致他們父子反目的,盡管他一再地問,九爺也一再要他別多想。
趙司令聞言,枯槁的臉在暗沉的油燈中浮起一絲笑,那笑容未達筋肉,好似枯樹皮皴裂開來,露出的隻有猙獰。
沈惜言被紮得心驚肉跳,克製住聲音的顫抖,故作鎮定道:“趙司令今日找我來做什麼?可是又有什麼外文需要翻譯?”
“聽說萬鈞出城去了,你在北平也沒個親眷,不如我替他款待你幾日。”
趙麟祥語氣獨斷,壓根不似邀請,也半點沒有商量的意思。
沈惜言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趙司令問:“聽席貴說,你在萬鈞那兒住了快一年了吧?”
沈惜言點點頭,不知這趙司令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萬鈞有個藏寶室,你進去看過嗎?”趙司令盤著一雙核桃,語氣聽上去不急不緩。
“看過,都是些奇珍古董。”
“我說的是另一個。”
沈惜言幾乎瞬間就明白了趙司令問的是哪裏,那間上鎖的耳房,他至今也沒有一探究竟的權力。
他抿了抿唇,搖頭道:“我想進,他不讓。”
趙司令雖然年老,眼神卻十分銳利,鉤子般的目光在沈惜言臉上逡巡片刻,竟意外地看到了三分幾近直白的失落,並無摻假。
他臉色微沉了幾分,可見杜延暗探的情報並非無稽之談,他的好兒子趙萬鈞的確有可能包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盡管有諸多端倪可察,但他依舊不願相信,那個敬重了他二十年的趙萬鈞會生出什麼背叛他這個義父的想法。
趙司令哼笑一聲:“看來萬鈞待你也不過如此。”
沈惜言攪動藥汁的手猛然一頓,又反應過來趙司令這話是在故意離間他和九爺。
“無所謂,一間屋子罷了。”
“聽說你們沈氏在江浙一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你是家中長子,今後必定也要娶妻生子繼承家業,怎麼甘願來千裏之外的北平做個不倫不類的男寵?”
“我不是男寵,我與趙萬鈞是平等自由地相愛!”這個蔑稱是沈惜言的逆鱗,被趙司令陡然揭開,他忍不住低吼出聲,怒上心頭之際完全忽略了“長子”二字。
“平等自由”在中國這片封建守舊的土地上絕對是個新鮮詞,趙司令胸口又起了一點拉風箱的聲音,沈惜言自知失言,對方不僅是位高權重老謀深算的“老貓”,更是拿捏了九爺命脈的義父,為了九爺,他忍下了這口氣,把藥遞到趙司令麵前。
“您喝藥……”
趙司令沒接,麵色陰鷙地看著沈惜言,無論如何,趙家都必須再聯合一派,而聯姻是最好的法子,誰知卻多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阻礙。
“萬鈞不娶女人,老了連個全乎人都算不上!”
沈惜言急道:“他老了我會照顧他。”
“他老了,你還年輕嗎?做的了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事嗎?”
“娶妻不是娶仆人,女人也不是生來伺候男人的。”
沈惜言深受西方平等思想教化,說出來的東西在趙司令聽來全都是大逆不道。
趙司令一口氣沒喘上來,猛咳了一陣,往鑲金的痰罐子裏吐了好幾口痰。
咳嗽聲震耳欲聾,沈惜言噤聲站在一旁,隻希望那兩個被他支走的手下能盡快把他不見的事兒告訴九爺,無論九爺之後怎麼教訓他他都認了,他實在不想再與趙司令相處哪怕一分一秒。
然而,沈惜言的心思卻被趙司令一眼看穿。
“在等萬鈞來救你?”
沈惜言攥緊湯勺:“他見不到我,總會來找我的。”
“他可以救你一次,但第二次,第三次呢?我欣賞我教導出來的接班人,但我的耐心也有限度,我可以讓他名震四方,同樣也可以讓他一無所有,而你,將永遠是他的拖累。”
一股刺骨的寒意爬上後背,沈惜言最擔心的還是來了,趙司令說這話的口吻不似上迴說要脫趙萬鈞軍裝那般激動,而是平靜自然得仿佛在說今日午飯吃魚還是吃肉。
突然間,一個可怕的想法躥入心頭,沈惜言顫聲道:“你沒把他當兒子,他隻是你的工具,這一切不過是你冠冕堂皇的掩飾罷了。”
他說完,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脊背繃得筆直,直勾勾盯著輪椅上那個枯槁又可怖的老人,他想聽到或看到哪怕是一絲否認,但他失敗了,趙司令的臉上從始至終就沒有否認。
他不由得遍體生寒,原來,這便是九爺敬重的、不惜將一半戰功拱手相讓的義父,他還傻乎乎地想著替九爺勸和求情……這般險惡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沈惜言呆愣的當口,門前忽然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個身著黑衣的大漢走了進來,他向趙司令呈上一封信,退到三米開外,並沒有離開。
趙司令抬眼道:“還有事要報?”
那大漢七尺有餘,隻是被趙司令掃了一眼,竟開始抖了起來:“小人,小人辦事不力,被少帥發現了。”
“沒用的東西。”趙司令眉頭一擰,將核桃重重砸在梨木桌上。
他對門口的副官道:“弄出去,處理掉。”
手下腿一軟,麵無人色,立馬跪倒在地上哭號:“不——司令——給我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吧,我跟了您十年啊司令!”
趙司令嫌吵,衝王副官擺擺手,蒙灰的臉色明顯已經不耐煩了。
王副官歎了口氣,叫了兩個人過來把癱軟在地上哀嚎蹬腿的男人拖走,仿佛在拖一具已經死了的屍體。
沈惜言看著眼前突然的一切,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聽見外麵死寂的夜色裏“砰”的槍響,伴著一聲淒厲慘叫尖銳地撕破空氣,也瞬間劈開了沈惜言強撐許久的心防。
啪嗒——
沈惜言沒拿穩手上的碗,落地碎成四瓣,黑色的湯藥悉數濺在了趙麟祥的白褲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