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修南不愛上學。
從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上學就成了他每天睡醒之後最痛苦的事情。
他逃過不少課,明裏暗裏,無所不用。逃課後,謝修南去過開在居民樓裏的黑網吧,去過昏天暗地的遊戲廳,還翻牆抄近道去逛動物園。反正,隻要不是學習,謝修南都做的津津有味。
結果當然是成績一塌糊塗。
可憐他外公平日裏在大學課堂裏叱吒風雲,卻始終管不好自己上小學的倒黴外孫。
老教授痛心疾首,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去把謝修南從床上拎起來,監督他刷牙洗臉換衣服,謝修南眼睛都還沒睜開呢,就被推出門外。
“外公,再讓我睡一會兒吧,我好困。”謝修南小時候是非常嚴重的“特困生”,不是裝的,是真的睡不夠。
他外公不理他,板著臉說:“不許!給你早飯錢放包裏了,跑著去……正好鍛煉身體,到了還能吃早飯。”
謝修南生悶氣,又不敢頂嘴,就故意說道:“好的,謝教授。”
謝教授鐵麵無私,但謝修南畢竟不是他的親兒子,管教起來始終隔著一個謝小雨。
哎,隻盼著謝小雨能早點迴來,別再成天沒日沒夜地做研究,一年到頭見不了兒子幾麵,孩子都要跟她生疏了。想到這裏,謝教授有些心結。
謝修南過了很久之後也還是能夠記得小升初考試時候的場景。
那是一個六月份的陰雨天。
他坐在教室靠窗的裏側,空氣裏有淡淡的潮濕的水汽。他抓耳撓腮地寫著試卷。那試卷真的是太多了,太長了,謝修南一想起那些白紙黑字就有點害怕。所以他停了下來,看那些泛黃的課桌,看不知道被誰刻下的隻言片語,最後,謝修南在數學試卷的背麵空白處畫了三隻獅子,兩隻河馬,還有一隻彎下脖子的長頸鹿。
不管怎麼說,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時,他就小學畢業了!
謝修南打死也不會承認,他能夠順利小學畢業,是因為中國實行的是九年製義務教育!
他背上書包,一路飛奔迴家,今天結束的早,外公應該還沒有迴來,謝修南提前幾天就藏好了零食,兒童頻道的卡通片應該還能趕上。
他一路跑一路笑,快活得像是要飛起來了。
誰曾想,他迴到家,卻看見院子裏坐了個穿深藍色旗袍的女人。
謝教授也在,看上去心情不錯。
女人迴過頭,謝修南在院子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有點兒愣住了,覺得這個好看的女人有些眼熟,張口就問:“外公,這是誰?”
謝小雨的笑容僵在臉上,踏著高跟鞋,款款朝謝修南走過去,一把揪住謝修南的耳朵。
“哎喲!疼疼疼——”?“小兔崽子,我是你媽!”
後來……
後來他就跟著謝小雨去了西雅圖。至於那之後的事情,謝修南反倒覺得有些模糊,他還是最喜歡蘇州,最喜歡聽江南的吳儂軟語。
直到此時此刻——
他在青島的夜裏,跟著一個叫做嚴奐的男人摸黑在海灘上撿碎石。
“哥,我怎麼什麼都看不見。”謝修南苦著臉說。
“嘖,你瞎嗎?”嚴奐笑了一聲,聲音從稍遠一點的地方傳了過來。
其實並不是完全看不見,四處總有些燈火照過來,隻是謝修南老是害怕,擔心黑暗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小時候看奧特曼,有一集裏麵怪獸入侵了水族館,那些長長的隧道深處突然有了亮光,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眼,原來是怪獸的眼睛!
可是他又不想在嚴奐麵前認慫,隻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嚴奐,隨手在海灘上亂撿了兩個。
打水漂要用扁一點的石頭,不過,謝修南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過了一會兒,嚴奐迴來了。
他手裏抓了一把石頭,說:“看。”
“嗯。”謝修南說,“然後呢?”
“扔啊,傻子。”嚴奐轉過身,用力把石頭扔向海裏。
謝修南等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他自己也扔了一個,還是什麼迴應也沒有。謝修南想,現在真不是玩這個的時候,不知道嚴奐為什麼要來。
嚴奐開頭還遵守規則,到了後來也就是瞎扔一氣。謝修南的石頭早就沒了,他又懶得去撿。嚴奐往海裏扔石頭的時候,謝修南就偷偷看他。他覺得嚴奐戴上毛線帽的時候還有一些……可愛?
謝修南想,自己是不是失心瘋了啊。
糟了糟了。
嚴奐自顧自地嗨了一會兒,累了,就找了塊還算幹淨的石頭,坐在上麵發呆。
謝修南覺得他這點挺神奇的,為什麼經常會發呆呢?有那麼一刻,謝修南很想知道嚴奐在想些什麼。謝修南走到嚴奐的麵前,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嚴奐沒有看見他。
“哥。”謝修南微微仰起臉來,“你在想什麼?”
嚴奐過了一會兒才迴過神來,看著他,說:“沒什麼。”
謝修南不相信。
他踩著石頭往上,坐到嚴奐的身邊去,湊近了他才發現,嚴奐的眼睛裏麵有一點他說不出的東西,謝修南愣住了,猶豫地開口:“你……哥,我一直想問你……”
“想問什麼?”嚴奐說。
謝修南沒過腦子,竟然脫口而出道:“我想,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情。”
他說完之後就緊張起來,差點兒把舌頭給咬了。
果真,嚴奐皺了皺眉,說:“你算誰啊?我幹什麼告訴你?”
謝修南馬上說:“是我唐突了。”
他知道嚴奐就像一隻貓,要順著毛摸才行。
嚴奐轉過頭來,盯著他看,謝修南說:“怎,怎麼了?”
嚴奐的臉隱匿在黑暗裏,謝修南隻能看見一個好看的輪廓,他聽見嚴奐說:“喂,謝修南。”
“嗯?”
“你是不是有點兒……奇怪?”嚴奐顯然斟酌了一下用詞。
謝修南的心髒止不住地砰砰直跳,問:“哪兒奇怪了?”
嚴奐沉默了一會兒,隻是搖搖頭,輕聲說:“沒什麼。”
謝修南也覺得自己奇怪。
接下來謝修南的記憶就有點兒模糊了,因為嚴奐說,難得有機會,要去體驗一下什麼是醉生夢死。他和嚴奐又跑去買了點燒烤,吃完燒烤後兩個人嘴裏都是孜然的味道。嚴奐說,我們再去酒吧玩兒吧,這次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就單純地玩。
謝修南說:“好啊。”
他和嚴奐並肩走在街上,然後去喝酒,像兩個沒有明天的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謝修南想,他喜歡這個比喻。
嚴奐想瘋就瘋吧,反正他在他身邊,出了什麼事兒還可以照顧他。
事實證明,謝修南想太多了。
他反而是最先醉的那一個。
燈光下,他看著嚴奐的側臉,心裏隱隱約約抓住了點什麼。
他好像明白了過來,剛剛在外麵,嚴奐坐在那兒發呆的時候,他在他眼睛裏找到的東西。
謝修南一陣頭暈目眩。
嚴奐說他傻,但是他不傻。
他隻是……
隻是不想在他麵前裝模作樣,或許還有一點笨拙地想逗他開心。
因為,嚴奐什麼話都不說的時候,謝修南總覺得他是在難過。
他不想讓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