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清背著書包,一個人往家裏走。
陸一衍不知道,又不是泊清不想帶他迴去,是他不能。
事實上,泊清母親並非他們口中的妓女。他之所以沒有父親,是有別的原因的。
泊清站在家門口,他表情不變,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隔著一扇門,屋裏安安靜靜的,聽不到什麼奇怪的動靜。
泊清開了門?吹窖Y麵的情形,他不禁皺眉。
家裏髒亂了半個月的客廳已經(jīng)完全被收拾一新。地板剛被拖過,光可鑒人。家裏的東西都好好地待在他們的位置上。甚至於,從廚房裏飄出了飯菜的香味。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和後怕。
“清清迴來了!
泊清僵硬轉頭,他的母親從廚房裏迎出來。女人今天難得沒有蓬頭垢麵,往日披散雜亂的頭發(fā)也紮成了低馬尾。她的臉色看起來仍然有病
態(tài)的些憔悴。見到了放學的兒子時,已經(jīng)爬上皺紋的臉一瞬間便笑開了。
她還在招唿他:“清清累了吧!快去洗手,可以開飯了!”
而她站在門口的兒子仿佛置身事外,泊清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他站在玄關沒有動。
仔細看的話,能發(fā)現(xiàn)他身側的手攥緊了。
她絲毫沒有看出泊清的不對勁,一直笑著,還招手讓他過去。
他整個人沉默無比。僵立一會,泊清最終鬆開了手,朝她的方向緩慢走過去。
她看著兒子一步步地走近,一邊忍不住喃喃自語:“哎呀,清清什麼時候都長這麼高了……” 臉上的表情卻不是欣慰,而是奇怪和疑惑。
“啊,還有一個菜!
她想起來了,轉身走去廚房,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叨:“對了,家裏怎麼沒剩下幾個盤子了……”
她找不到的。這個家裏所有的陶瓷製品和鋒利物品早已經(jīng)全都消失了。
如果此時有第三個人在場的話,會對眼前的一幕感到詭異。
從剛才開始,這個女人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像是用力過度的模樣,誇張的表達把那張臉擠得快變了形。她的眼睛一直瞪得很大,眼珠子從眼
眶裏凸出來瞪著別人,笑起來的時候更像是一種恐嚇。
泊清坐在那張被擦拭一新的餐桌旁邊,他始終低頭沉默著,一語不發(fā)。
他看著媽媽從廚房裏又端出一個湯來。
這些菜看起來賣相都還不錯。泊清知道他媽媽的手藝無論怎樣都是差不了的,她本來就是一個賢妻良母。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嘴上說著:“等你爸爸迴來,咱們就開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角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這個點了,怎麼還不迴來啊!彼行┚兄?shù)卮炅舜晔。在餐桌旁坐下,又站起來?br />
她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這個房子裏從始至終都隻有她一個人在說話。
她用一種小心商量的口吻,對低著頭的兒子開口:“清清啊,你打個電話給爸爸,?”
一語不發(fā)的泊清終於有了反應。他抬頭看她。
這些話他以前聽得太多了。
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當他還是個孩子時,經(jīng)常聽到她對自己說的話就是:“清清啊,跟爸爸說迴來吃飯,啊!薄扒迩灏。枂柊职洲挷晦捈!薄扒迩灏。闳プ尠职至粝聛砼隳!
清清啊……
她臉上淚痕未幹,雙眼無神,表情迷惘無助到了極點。不明白事情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泊清的母親大半輩子都是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明白,為什麼“同性戀”這個詞,可以跟結了婚的、她的丈夫掛鉤。
男人和她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他們組建了一個完滿的家庭,到頭來,他們對他來說卻什麼都不是。
她兒子的父親聲淚俱下地說他以前走了太多彎路才和現(xiàn)在的愛人在一起,說和她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求她成全他和另一個男人的感情。
可是誰來成全她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人生呢。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就在麵前嘩啦地碎裂一地。一塊塊殘破的碎片都映出一張張扭曲的,哀戚的,絕望的,她的臉。
他遠走高飛的同時也留下了做生意欠下的巨額外債。那些銀行的通知書寄到家裏的時候,她還在對小時候的泊清重複那句話:“乖,你去、
你去讓爸爸迴來。”
他知道他那個父親這麼做的原因。他是一個在外體麵行走的商人,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合法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為了掩蓋自己不能見人的性向不被人指指點點,為了給家裏父母一個交代,他選擇了和他母親結婚。
而代價卻是他母親的一輩子。
才半年的時間,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花白,看起來蒼老了十歲。跟他說話的時候疲態(tài)盡顯。
他覺得她很可憐。
泊清也有過小時候。
他之前還會在無數(shù)個輾轉不眠的夜裏用盡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歇斯底裏地咒罵那個作為他父親的男人,罵他把這種病遺傳給了自己。
罵完之後心裏麵又痛得慌。他抱著枕頭,直到臉下麵無聲濡濕了一片。他的父親犯了錯,錯誤的代價卻要他母親的一輩子來承擔。而一個孩子能做到的全部就隻有哭這一件事情。
麵前的菜一下也沒有動。泊清用手捂住了臉。
“你那是什麼態(tài)度!”她本來的情緒就不太穩(wěn)定,看到泊清的模樣,一瞬間引線被點燃。女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不願記起的事,原本還算平和的表情慢慢失控,變得有幾分猙獰。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
“我讓你去!叫你爸迴來吃飯!。
像恐怖片,也確實是泊清童年的恐怖的噩夢。
他一動不動地捂著臉,任憑耳邊重重響起瘋狂摔東西和他母親尖叫的聲音。
這個女人痛苦而絕望,能摔的東西抓過就摔,劈裏啪啦的聲音一直沒有間斷。她拚命把麵前的桌子摔了。他麵前砸下轟隆一聲,菜湯盤子潑灑一地。
滿地狼藉。這才是這個家的常態(tài)。
麵對發(fā)狂的母親,泊清從剛開始的無助到現(xiàn)在的習以為常。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
下一秒,泊清整個人被一股大力發(fā)狂地拽下椅子。視野顛倒,他連人帶椅子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母親突然瘋了似的撲上來,拳打腳踢。
她瘋狂破壞著眼前能破壞的一切,拚命用指甲撓他、將他身上掐得青紫。
她一臉的淚水,姿態(tài)癲狂。這明顯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拎起椅子的動作帶著熟練,往清瘦的少年身上掄。而在狂風暴雨般的攻擊麵前,泊清的沉默顯得如此習以為常。
泊清抱著頭,聽她在耳邊用最難聽的話咒罵:
“你們這些惡心的變態(tài)!瘋子!死後是要下地獄的!!”
她的丈夫是同性戀。她的兒子是同性戀。這些該死的人。!
他媽連罵人都不會,翻來覆去永遠說的都是這幾句。但是她心中惡毒的怨念卻一分不少,如數(shù)傳達給了她的兒子。
她用她所知道的那些最惡毒的話,詛咒她兒子永世待在地獄裏。
在他人生漫長的十幾年裏,他這個兒子的存在一直反複地、無間斷地折磨著他孤身一人的母親脆弱的神經(jīng)。
泊清有時候會想,他出生在了這個世界上,該說是幸運還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