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乎是靜止了一分鍾,楊末覺得。
這聲說完以後,楊末繼續吃飯,可是嗓子裏像是被一種複雜的情感堵住,嘴中的吃食難以下咽。
韓時雨那邊好久都沒有聲音。
楊末終於說道:“你吃啊。”
韓時雨看著他,然後又低頭看著碗中的飯。
他這種反應好像有些古怪,但楊末覺得這在他的預料之中……楊末突然很奇怪,這為什麼會在他的預料之中。
韓時雨慢慢地放下筷子,尷尬地笑了一聲:“……我好像不太餓。”
太假了。
楊末道:“哦。”
韓時雨坐到了陸有器的書桌前,伸手想去翻一下那些亂擺的教科書,可懸在空中的時候,又縮了迴去。
他還是拿出了手機,低頭刷著。
沉默無言。
等到楊末吃完,韓時雨抬頭,問道:“吃飽了嗎?”
楊末:“嗯。”
還剩下一些飯菜,在韓時雨的碗裏。
韓時雨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太浪費了。”
楊末起身離開之後,他去把涼透氣的米飯吃了個幹淨。
楊末迴到了電腦前,腦子裏亂作一團,手上在不停敲擊著鍵盤,心卻飄到了別處。
他忖度了一下剛才的交流。他覺得自己迴答得沒錯——他的確有點……難以接受。
同班的女同學們喜歡一些“腐向”的東西,他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他這個人比較佛,不喜歡也不會激烈地去評論些什麼。女生試圖向他安利這些東西的時候,他也是委婉地敷衍一下罷了,又不會逼著自己強行點開那些東西。
他是這樣一個人。他認為韓時雨也應該知道這件事。所以應該不會太在意。
楊末轉頭,想要挑起什麼話題來。但是韓時雨吃完了,站起來開始收拾垃圾。
楊末還是把把話塞迴嘴裏。
韓時雨把桌子打掃得幹幹淨淨,說道:“學長,我下去丟垃圾了。”
楊末:“陽臺上有垃圾桶,扔在那裏就行。”
韓時雨打開門看了一眼,順便把那黑垃圾袋也拿下來,套上一個新的。
韓時雨:“這個也該倒了,我剛好一起。”
他開門走出去了。背影有點像落荒而逃。
楊末望向門口一眼。
過了很久——其實隻是十分鍾,隻是等待讓人覺得久了而已。
韓時雨還沒有迴來。
楊末從手邊摸來手機,剛拿到麵前的時候,屏幕亮了。
韓時雨說:“抱歉啊學長……我有點事,得先走了。”
楊末心跳絆了一下。
他說:“你不是要留宿嗎。”
韓時雨連發了很多個“抱歉”的表情包,說:“不用了,剛才旻哥發消息叫我們迴去了。”
“哦,”楊末說道。他放下了手機。
……
手機“滴”了幾聲之後,那邊接通了。
韓時雨:“猜猜我是誰。”
謝宸旻毫不猶豫:“智障。”
誰還沒個號碼備注了。
楊韓噗嗤了一聲。
柳祚葉:“……”
畢業之後謝宸旻繼續讀研,韓時雨直接創業去了。
創業並不是那麼美好的,即使有韓朗的資金支持,初生牛犢還是經曆了近四年的沉浮期,中途差點倒閉了一次。沉浮過去之後迴到起點,才開始沉下心來認真地做企業,就在那時候韓時雨邀請謝宸旻加入他們,後來極訊逐漸壯大了,謝宸旻便辭退,去當了個自媒體人。
董事會的名單包括祁哥和老隋。韓時雨總是覺得缺了一個難受,每個月都會打個電話勸說謝宸旻要不迴來。
謝宸旻說,他已經有了一個工作室。那個趣地百萬粉的剪刀手,專門給韓時雨做鬼畜的,就是他們工作室的。
“……”韓時雨道,“兄弟情呢?”
謝宸旻:“在利益麵前就是一張紙。”
韓時雨:“你狠。”
謝宸旻:“謝誇。”
兩人貧了一頓,柳祚葉和楊韓都坐在對麵看著他。
楊末終於忍不住用腳撥了一下韓時雨,讓他說正事。韓時雨正經下來,解釋了一番之後,說道:“你女兒現在在我這裏。”
楊韓聽著別扭,就好像韓時雨現在頭套著一個露倆眼睛的黑色襪,正在跟受害家屬談條件一樣。對麵聽了一會兒,說道:“小葉在你那啊。”
韓時雨把手機遞給了柳祚葉。
因為怕打擾到他工作,所以柳祚葉一直沒敢主動給他打過去電話。他這一行原本隻是想來感謝一下韓時雨,還順道能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幹爸爸,她的心情是十分高興的。
謝宸旻的語氣裏帶著暖意,道:“我太忙了,好久都沒去看你們了……寄過去的錢還夠用吧。”
柳祚葉:“嗯。”
幹父女倆聊了一會兒,最後柳祚葉臉上露出了笑容,囑咐道:“你注意身體。”
“好嘞,”謝宸旻笑,“你也是。”
掛掉電話之後,柳祚葉深唿吸,對著韓時雨道:“謝謝叔叔。”
韓時雨迴以微笑。
楊末把午飯端上來,上樓去叫一直在楊韓屋子裏待著安安分分給小楊同誌分析難題的鹿悅鳴。
韓時雨從桌子上拿迴手機,楊韓順勢問道:“爸。”
一聽這個稱唿韓時雨就知道小楊要獻殷勤了,說道:“什麼事。”
楊韓對韓時雨的大學生活和奇奇怪怪的朋友們越來越感興趣,趁著這會兒功夫,她繼續問道:“上一次講到哪裏了?補課遇到秘書姐姐之後呢。”
楊韓非常喜歡聽韓時雨講故事。楊末不怎麼擅長敘事,言語總會有些幹澀和跳躍,而且一些涉及麵子問題的情節楊末一般都會跳過去。
楊韓也很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了,韓時雨是怎麼將那段青澀的時光一清二楚地拓印在腦海中的,連神情和細節從他口中講出來的時候都仿佛曆曆在目。
楊韓暗戳戳地問道:“……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柳祚葉看向楊韓,楊韓看著韓時雨吐出一小節舌頭。柳祚葉臉上露出笑容,表情上寫著“也挺好奇的”。
……
周末,楊末給彌舒去補課的時候身邊並沒有帶上韓時雨。
彌舒站在門口左盼右盼,楊末說道:“他沒來。”
彌舒失望道:“啊?”
經過了上一個周末,她感覺自己非常喜歡和兩個人相處,韓時雨談吐很好玩,通常疲倦在他的三言兩語中就一掃而空了。
何況彌舒還……有點嗑這對。
她歎了口氣,心想今天沒糖吃了,便走向書桌前,開始拿出試卷。
楊末看到上麵亂七八糟的紅叉,皺起了眉。
他仔細看了一下卷麵,發現彌舒其實將自己上周教她的東西掌握的很好,但是錯誤總出在細微之處,要麼這個落掉了,要麼那個知難而退不想繼續做了。
楊末把卷子放在桌子上,輕輕地扣了一下,說道:“你狀態不好嗎。”
彌舒不好意思地低頭,蹭了一下鼻尖,說:“我太笨了。”
楊末:“你不笨。”
彌舒看著他。
楊末將卷子展在他麵前認真分析了一遍,彌舒一直在沉默。
她臉上浮起笑容說道:“謝謝哥。”
楊末剛想喝一口水,但是聽到彌舒接著說:“我之前排名挺靠前的。所以數學和物理老師也挺關注我,他們給我分析過,跟你說得一樣,但是我每次還是發揮不好。我特感激你們……感覺……考差了都很愧對你們。”
瓶口停在嘴邊,楊末轉頭,看著彌舒。
彌舒漫不經心道:“害,就跟我媽說得一樣,我還是放輕鬆點應對吧。小女孩都是一到關鍵時刻就後勁不足了。當初我可能應該全選文科。”她笑了起來。
楊末突然道:“你媽這麼說的?”
彌舒掩飾尷尬地笑聲一停,道:“啊?”她愣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楊末把瓶蓋擰緊,說道:“你把你媽電話給我,我跟她談。”
彌舒看他的模樣不像是開玩笑的意思,但是想來想去也沒覺得那裏有什麼不妥,便道:“……怎麼了。”
那天楊末跟彌舒媽媽談了一個小時。
這位母親性格是很溫和的,也沒有楊末想象的那麼不通情理。聽說她的母親晚上加班不迴來,楊末中午離開了彌舒用來學習的小出租屋,拿著彌舒的卷子。趁著中午休息的一陣,去她母親公司和她當麵談。
彌舒一直處於懵然的狀態,她並不明白楊末為什麼要這麼做,一上午都在坐立不安。
老師也不是沒和他父母談過。但是班裏人的高考學生實在是太多了,他無法全部照顧得麵麵俱到。
……
楊末迴校以後,神色疲倦地躺迴了床上,陸有器迴來了,坐在床上打著遊戲,對他道:“喲末末,去哪快樂了。”
楊末不理他,繼續癱在床上。
萬年不用朋友圈的楊末,點開了韓時雨的頭像——他用的是小王子。
那裏也沒有什麼特別新鮮內容,最後一次日常還是三天前發的。內容大概是自己是第一個寫完期末大作業的,老隋祁哥旻哥各輸了一包零食。
已是下午四點來鍾。楊末發了一會呆,最終還是把手機扔到一邊去,他有午休的習慣,今天沒有睡,於是困意很快就上來了。
近傍晚,陸有器怎麼叫他也沒醒,對他這囫圇一癱就能睡著的能力表示讚歎後,給楊末扔了一件外套蓋上,下去到食堂打飯了。
楊末是被電話叫起來的。
在下午近晚,天色將暗的時候醒來,是一件很孤獨事情。
楊末將身上衣服掀開,坐著發了一會兒怔,洗了把臉之後,在手機即將響鈴結束的時候,接了起來。
是彌舒。
楊末終於清醒過來,因為另一遍彌舒一直在哭。
楊末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間隙,開口將問,彌舒哭得語無倫次道:“……謝謝你,哥。”
連彌舒都不知道,她最近為什麼會這麼喪。
明明三年前就她已經訂好了目標,她要和表姐一樣考上首大,而且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著。
可是離高考沒有多少日子了,她卻一點勁都打不起來。每天要寫好多張卷子才能感受到充實感,一天沒有動筆,巨大的愧疚感和失落就會淹沒她。
處在這種狀態的她已經不敢再奢求能到首大求學,隻能通過各種方式去接近她夢想中的學府聊作安慰。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狀態的源頭起源自哪裏。
直到一個小時前,她的母親跟她打了電話,跟她道歉。她發呆了很久,洶湧澎湃在找到了發泄口,覆在心情上的悶聲的無助感突然崩潰,她大哭了一場。
她物理成績曾經跌落穀底一次,要強的她陷入巨大的自卑和愧疚當中。
她的母親看著心疼,便安慰她不用這麼緊張,她做到這種地步就已經非常不錯了,她說,女孩本來就不擅長理科,她的表姐也是起早貪黑,笨鳥先飛地補上的。
她的母親撫著她的背,溫聲笑道,她現在已經很為自己的女兒驕傲了。
這聽起來無可厚非,母親也是疼她,彌舒也安然接受了。
可是,這種發生在親朋好友之間、無形的,無法拒絕的性別刻板印象才是最令人窒息的。彌舒不知不覺地已經落入了這樣一個窠臼。
她在考場上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自信大膽了,她的腦海裏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就這樣好了,反正我也做不出來,有部分步驟分就不錯了”——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為什麼。
……
楊末直接和彌舒媽媽提出,建議讓她給女兒道歉。
她的母親很不解。她並不明白自己哪裏有錯,而且,楊末又憑著一個什麼身份要讓她向自己的孩子道歉。
楊末坦然道,就憑著你們花錢請我當家教。
彌舒媽媽啞然。
“彌舒沒有到達極限,她也沒有所謂的什麼笨鳥先飛,她努力隻是因為喜歡,不辜負自己和你們的期望,並不是為了彌補什麼性別差距。”楊末看著母親的眼睛,說道。“她天生擅長變通和思考,很適合數學。能走得更遠。”
“彌舒最信任你們,父母的任何一句話在關鍵時期,都對她十分重要。您如果不跟她道歉,把她心裏障礙清理一些,我教了她,她無法發揮出來,也是白教。”
楊末是理智現實的,他不會平白無故地去管一個陌生人的閑事。他要繼續輔導彌舒就必須把雜七雜八的障礙清理幹淨了,他這個人不喜歡做無用功。
彌舒的母親沒有反駁也沒有同意,和楊末相顧無言了很久。最後楊末帶著遺憾迴去了。
……
彌舒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有些啞了。
楊末不善言辭,就一直靜靜地傾聽著她的傾訴,很久之後,楊末說道:“你現在還有目標嗎。”
彌舒的聲音哽咽且堅定:“首城大學。”
楊末:“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