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魔教的彼岸香可沒興趣,”那老者見狀卻隻是冷道,“你倒不必跟我在這演戲,隻說我的條件答應還是不答應?”
“……”
他問的自然是與浮門結親之事,可這一次,厲執怔然瞪著司劫懷裏的厲狗蛋,再沒了先前那般囂張氣勢,更是無論如何,仍無法相信彼岸香就在他的身上。
那他不僅害得厲狗蛋這些年受盡苦楚,更連沈悍和伏寒,原本……也是有機會活下來的。
他對司劫又一再強調的關於彼岸香,關於厲狗蛋,仿佛也都成了個笑話,賊喊捉賊,說得大抵就是他。
視線所及盡是昔日恨不能挫骨揚灰的記憶,沈悍伏寒輪流在他眼前慘死,厲狗蛋撕心裂肺的啼哭,他束手無策抱著那麼一丁點的他,隻恨不能替代他的痛苦,甚至在險些淪為餓殍的日夜相依……這些他當時都咬牙挺了過來,愈是天命難違,他愈敢放手一搏。
可突然間,他自己變成了間接導致這一切的禍首,記憶反而剎那破裂,化作見血封喉的碎片,將一動也不能動的他一寸寸切割。
“我答應你!
便在厲執無言以對之際,隻聽司劫淡然迴答。
“不行……”厲執脫口拒絕,卻一抬眸看到司劫緊繃的側臉,已是從未有過的疏冷,喉嚨突然哽住,再也說不出想要與他商量過後再做決議的話。
“你連累他至此,卻現今還不肯做半分犧牲?”尤其司劫終於轉頭麵對著他,目光皚皚,又沉聲說道,“但說到底,你始終擔心我是為了彼岸香而接近你,所以才會一直相瞞,想來我於你,倒也未必是你以為的重要!
“你,你真的不信我?”僵冷的心緒微動,厲執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我是對不起臭小子,但我從來沒有欺瞞你任何事……”
“別再說了,”司劫卻好似無心聽他解釋一般,“除非你不願意救他的性命。”
“我當然願意——”
“那便接受!
“……”
縱使已有心理準備,厲執仍被司劫毫無波瀾的模樣嚇到,異樣的陌生感自心底慢慢撕扯,便在他們二人倏然相對沉默,那老者左右看了看,輕哼一聲終是又發了話,明顯是對司劫道。
“我浮門也算是名震江湖的大派,立足百年之久,自來受世人欽敬,此番聯姻必然虧不得你,且我門下弟子,任一拎出來品性都可圈可點,比起你這據說白撿的小魔頭,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屆時你可不能怠慢了。”
顯然意在提醒司劫定要大張旗鼓地辦理此事,他既看中了司劫這五派之首的身份,無疑要讓整個江湖皆知浮門已與天墟結盟,才真切算強強聯合。
不由輕聲哂笑,厲執投向那老者的目光難免諷刺。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對方卻也直接,“無非是想說我浮門自詡與世無爭甘於淡泊,實際卻也是附翼攀鱗拉幫結夥之流!
厲執並未迴答,但神色昭然。
“怎麼?你以為想在偌大江湖裏求得我這一塊清淨之地,隻對外界充耳不聞,就足夠了?”
那老者說著竟一笑:“看你這會兒蠢得倒有幾分可愛,不妨便多言兩句。”
“不必——”
“有些事你撇得再清,”奈何對方無視厲執的抗拒,自顧自說了下去,“到頭來一樣會發現,你早已置身局中,不動,就被吃了。
“很多人行走江湖,憑著一腔熱血無畏生死,求得也不過“正義”二字。殊不知,比正義更難得到的,是自在!
“因為真正的自在,始終隻有強者才可以享受。”
“……”
不知為何,聽對方這一番話說完,厲執突然不知要怎樣反駁。
“隻要前輩能救人,我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倍捝帐幍牡钐醚Y,是司劫沉聲打破寂靜。
“好,”應是心情終於轉好,老者抬起一手捏住麵前低垂的胡須,來來迴迴地撚動,“那就一言為定,我也不與你立什麼字據,以你的德行,倒不至於糊弄我一個老頭兒。”
“……”司劫沒再開口,不過麵容篤定,顯然心意已決。
“至於選誰嘛,這些個零七八碎的事情就讓扶風去弄,我也懶得管,隻要雙方滿意即可!
說著,老者又一挑眉:“放心,司掌門霞姿月韻,傾慕者定然不少!
“冒昧問一句,”卻見司劫這時道,“前輩可曾有過鍾意之人?”
“情愛對我來說味同嚼蠟,不如我殿前的一角簷鈴!
“我明白了!
司劫淡淡說完,視線落上懷中沉睡的厲狗蛋,隔了半晌,終小心將人向前送去,目不斜視:“待毒解了,便是我與貴派結親之時!
“不用給我,”誰知老者輕飄飄一擺手,直指正心亂如麻的厲執,“給他!
“……”
迎著司劫詢問的神情,老者又輕描淡寫道:“我一定要與你打賭他是否上山,自是由於他對此事有用處!
“讓他抱著,靠過來。”
一時沒能聽懂對方的意思,厲執下意識看向司劫,見司劫隻稍作猶豫,垂眸將厲狗蛋遞至跟前。
短暫相觸的皮膚依舊滲出懍懍冷意,厲執忍住想與他開口的衝動,方一抱緊厲狗蛋,便聽老者渾厚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閉目。”
合上眼,厲執鮮少這般地遲鈍地受人擺弄,更心知這一遭結束,他與司劫很可能已是天涯陌路。
奈何自從得知真相起,對厲狗蛋的愧疚已如密不透風的瘴霧將他籠罩,司劫說得沒錯,他毀了他的一生,如今性命都快不保,難不成還有心思想那些本就是奢望之事?
於是隨著眼前陷入空茫,厲執隻以掌心淺淺描摹厲狗蛋睡夢中無意又蜷緊的身子,也不在意老者究竟要幹什麼。
便正當他思緒淒迷,忽覺撲麵而來的氣浪平地而起,整個殿內疾風翻湧,並不嚴實的板門與窗欞被衝得嘎吱嘎吱作響,卻意外地並無一絲寒冷,反而自下而上不斷有融暖之氣升騰,原本四壁森涼的大殿頃刻溫暖如春。
不禁想起每年冬日,他都會自村裏富庶的人家後院撿迴被倒掉的炭灰,總有那麼幾小塊還未燃透,悉數塞進破爛的灶炕,要比柴草扛燒得多,也不嗆人,然後抱著厲狗蛋坐在一旁,側耳去聽木炭斷裂的細小劈啪聲,莫名好聽。
那聲音仿佛勝過他所能感受到的真實溫度,穿過歲月星霜,與眼下四麵八方的暖意重疊,將厲執牢牢包裹在那一塊柔軟的碎片裏,不知失神了多久,才在四周漸涼之下驀地恢複意識。
心下瞬時清明,不由震撼原來這老者的功力比他想象中更甚,可謂登峰造極的地步,就算晏驚河與厲白兒還活著,也不一定能勝過他。
卻不等厲執繼續想下去,就在他察覺懷中厲狗蛋好似動了兩下,欲睜開雙眼的下一刻,來自眉心的劇痛猝然而至。
猛地睜眼,恰好看到額前血滴落下,不偏不倚,落在厲狗蛋幹裂泛紫的唇角。
怎……怎麼臉色看起來比救治之前還要差了?
第一反應如此,厲執顧不得蹭去額頭又流下的鮮血,隻抬頭氣急敗壞質問:“你對他做什麼了!”
老者儼然已經停手,應的確是耗費一番氣力,竟沒躲過厲執劈頭蓋臉噴來的唾沫星子。
而就在對方臉色驟黑的同時,肩膀一沉,熟稔的力度將厲執心間躥湧的忐忑倏然摁下。
餘下的話語還未說出,厲執抬起頭,果真是司劫。
興許是司劫臉上的鎮定讓他又稍微冷靜,目光閃爍著,厲執急忙低頭再看向厲狗蛋,結果這一看,發現厲狗蛋方才蒼白如紙的小臉好像又迴緩了少許。
便在厲執驚愕之下,隻見厲狗蛋連唇色也一點一點地紅潤起來。
“他的毒已解,現今性命無憂,但手腳就不要指望了!毖垡妳枅滩豢芍眯胖,視線又訥訥地轉向厲狗蛋的手腕,老者嗤了一聲道。
性命無憂就好。
“司掌門,也該履行諾言了。”而話鋒一轉,老者揚起眉,犀利地看著司劫道。
“好!彼窘倬挂膊粠Ыz毫遲疑。
卻在厲執還未從這悲喜難言中反應過來,隻覺受傷的額頭被有力而沉穩地覆住,暖烘烘的乾陽緩慢而綿密地滲入,連帶著先前磕在內柱的悶痛也得以化解。
“跪下!彼犚娝窘佥p聲說道。
……啊?
“拜師!
這迴不止厲執,連那老者臉上運籌千裏的神情,也凝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