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山後的心灰意冷到最後以雞飛狗跳的拜師收場,待厲執真切認識到,自己確實從此得了個師父,且並非虛設,已經是翌日下山。
說實話,他本以為對方同意拜師不過是騎虎難下,不願意舍棄浮門攀上司劫這五派之首的唯一機會,包括不許他再用逢鬼,無非咽不下一口氣想為難他。
卻沒料到的是,餘下半宿,那老者竟是把司劫打發出殿外,不帶絲毫猶豫地將浮門創派以來最上乘的武功心法悉數傳給了他,盡管語氣依舊不善,隻叫他快滾,能否練成全看他日後自行造化,但厲執心知肚明,那些武功心法究竟意味著什麼。
是承認了他。
像是眼前的膿痂被一點點被撕去,才發現這江湖並非到處都長滿痼疾。
“練不成就不要指望我賜名給你。”
浮門的規矩向來是待弟子初有所成後才可得一門內名字,比如扶風、扶心,都是由此而來,至於楚鉞的“扶真”,則是因他假裝失憶,扶心替他所取。
而下山之前,厲執才終於得知那老者的名字——扶惡。
說起來,他雖是浮門創派祖師,但擔任門主的時日卻好似極其短暫,便一直隱居在這座供奉曆代門主牌位的忘仙峰上,以至於世人對其名字的熟知程度甚至不如現下的門主扶風。
自是不知他為何如此低調,又是誰給他取了這麼個不太中聽的名字,厲執倒也沒有多問,隻仍有些好奇的是——
“您到底是用什麼辦法解開了彼岸香的毒?”
傳聞中的彼岸香,分明無藥可解,更是由厲白兒一手傳入江湖,乃九極教鎮教之物,怎得他遠在浮門,卻看似並不費力地便解了?
“你懂個——”
而扶惡應是下意識不願給厲執好臉色,卻垂眸喝一口厲狗蛋搖搖晃晃遞過來的熱湯,那是厲執天一亮自半山腰摘來的野菜熬成,也沒什麼調料,但相比他多年以野果隨口飽腹,自然不一樣許多。
態度稍微有所克製,扶惡半張臭臉隱在騰騰熱氣裏,隻哼一聲:“我自有我的辦法。”
“……”看出他不願告知,厲執又轉而問道,“那我現今……身上究竟還有沒有那毒?可還會對身邊親近的人有影響?”
聞言眸底閃動,扶惡深陷的眼窩間像是也閃過一絲疑惑。
“沒發現。”
“……”
這就奇怪了。
厲執心裏一陣茫然,若說厲白兒當初不知以什麼方式把彼岸香交給了他,而他由於本就從沒見過彼岸香,所以並不知情也就罷了,但扶惡連彼岸香的毒都能解開,眼下卻也沒有從他的身上發現任何異常。
難不成那彼岸香還能憑空消失了?
越想越覺有些詭異,而且不知為何,想到厲狗蛋在毒解之時滿臉泛著青紫的模樣,厲執總覺得哪裏似曾相識,偏就記不起何時見過。
“行了,滾吧。”而喝完湯的扶惡果然開始不留情麵地趕人。
“那徒兒這就先下山……”
卻在厲執說著起身的同時,麵前“嗖”地一道虛影閃過,直朝厲狗蛋而去。
再一定睛看去,竟是厲狗蛋被扶惡給點了穴道,拎在手裏,速度快得連司劫也未能及時製止。
“練成之後帶著你們的喜帖來接這臭小子。”
“不行——”
“一切免談。”然而幹脆打斷厲執,扶惡斬釘截鐵道。
“師,師父!”厲執這下傻眼,險些便要出手,又硬生生忍了下來,與司劫對視間盡量冷靜道,“您不知道這臭小子……毛病極多,脾氣大,手腳也不利索,又動輒生病需要照顧,單獨留在這裏定會擾您清淨……”
“不打緊,你早日把我傳你的功夫練成,盡快接走就是了。”
“那萬一我——”
“拜師的時候倒是積極,這會兒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晚了!”
“……”
“再說我如今是他的師祖,又救了他一命,就算讓他在我這兒住個一年半載能怎麼著?”扶惡顯然已打定主意,花白的發須隨著開口而輕微顫動,平添幾分頑固。
竟是無從反駁,厲執啞然間,皺眉望向昏迷的厲狗蛋。
“哼,托我的福,他現在身子骨比普通人還要硬實,”似是看出厲執的擔憂,扶惡有意無意道,“再不滾,我可要動手趕人了。”
“……好。”
一直沉默的司劫這時開口,一手拉住厲執,沉聲道:“前輩保重。”
說完,果真扯著厲執強行離開殿內。
“不行,我得迴去……”而訥訥由著司劫往山下帶了百十來步,厲執突然停下,顯然無法放心讓厲狗蛋真的留在山頂。
“屏息。”便聽司劫低聲道。
“嗯?”
疑惑抬眸,厲執正欲再問,麵前忽地樹木模糊,割臉的寒風唿嘯而過,心裏隱約猜到什麼,急忙按照司劫所說一般屏住唿吸,不出所料,極快的幾個來迴間,二人已然又迴到扶惡所在的殿外。
才恍然明白,原來司劫早就做此準備。
尤其這次有天墟獨有的隱息內功相助,扶惡一時難以發現,於是腦內飛轉著接下來該如何一招將厲狗蛋搶迴來,厲執神色凝重地透過窗欞朝裏頭看去。
才一轉眼的功夫,扶惡早已將厲狗蛋解了穴,此刻正盤腿在蒲團上,也不知方才他如何說的,厲狗蛋的情緒似乎還算穩定。
由於扶惡是背身而坐,看不清他的神態,隻能看到厲狗蛋小臉漠然,仰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扶惡。
扶惡……是在與他說話?
可任憑厲執仔細聽去,卻聽不見一絲聲音。
厲執看一眼司劫,目露迷惑的同時倒是心照不宣,打算找準時機,便同時闖入。
“臭小子……”而等了片刻過後,忽地聽見扶惡開了口,蒼老的聲音竟透出少許興奮,“算你有定力,這迴輪到你了。”
啊?
厲執一愣,這話是啥意思?
稍稍偏頭,司劫的表情明顯與他一樣,也沒聽懂扶惡在說什麼,隻在窺視之下眉頭微蹙,示意厲執也繼續看過去。
厲執見狀又轉過臉,結果這一看,下巴險些驚掉。
隻見厲狗蛋顫巍巍地抬起雙手,神色淡定地以兩根食指用力扒在雙眼下方,露出大片眼白,朝扶惡做了個鬼臉。
“哈哈哈哈哈……”
扶惡瞬時笑得洪亮,連供臺上的一豆燭光都跟著顫抖。
“行,你贏了,”他一邊笑一邊賀聲道,“待會兒給你抓野雞吃。”
“你就陪老頭兒我住上一段時日,等你爹來接你,我保證你這雙手腳,以後也能保護他。”
“好。”厲狗蛋細聲答應。
“……”
於是厲執心情複雜地與司劫視線相對片刻,最後又望一眼厲狗蛋,終是轉身下山。
原來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