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間,厲執(zhí)似乎仍舊留有恍惚的意識,隻不過視線以內(nèi)一片漆黑,更一動也不能動,時間有如靜止了,隻能聽見四周湧來的颯颯朔風(fēng),吹得整個千秋壇更顯泬廖。
他就這樣趴在冰涼的白玉石祭臺,臺上倒是纖塵不染,被皎月照得亮堂如鏡,與他不自覺蜷起的身體幾乎相融,薄薄地將他封住,像是一團隨時會散化的霜霧。
良久不見再有人過來,畢竟眼下這般時辰多數(shù)弟子都已歇下,怕是沒人記得他,他隻能稀裏糊塗地等待自己快些清醒過來,也在幾度將要徹底不省人事之時,強行數(shù)著時而浮現(xiàn)在腦中的細碎記憶,緊抓最後一縷神經(jīng)。
想得最多的,卻已不是找大師兄評理,而是那兩年前為了救他湮沒於海潮的問鶴師叔。
——他之所以被罰跪於這千秋壇,並非此處為思過之地,是因問鶴生前便住在往東不過百步的曈曚閣,負責(zé)在此主持天墟宮的所有齋醮。
而他原本隻是住在天墟腳下一戶普通人家的頑皮小兒,每每聽人提起天墟的問鶴道長,總以為那應(yīng)是個年長且不茍言笑的嚴(yán)厲老頭,直到某年冬至的祭神大典,他隨娘親第一次遠遠地看到站在千秋壇鋪設(shè)的罡單上,腳踩雲(yún)靴,嫋嫋道曲中沉思九天的問鶴,才知道原來那是個隻不經(jīng)意在對望間,便仿佛能將天墟終年所覆的雪悉數(shù)化去的溫柔女子。
後來便是北州蠻夷屢犯南隗邊境,為得些田地,他爹應(yīng)征去做邊兵,誰知一去半年,被送迴來時,隻剩戰(zhàn)場撕殺後強行拚湊的殘體,他與娘親還沒能接受突如其來的噩耗,村中又忽然遭北州暴徒洗劫,根本等不及救兵,他們深夜倉皇逃竄,除了往天墟地界尋求庇護,別無他法。
卻越是絕望越是禍不單行,在狼狽進山途中娘親叫夜裏覓食的猛獸倏然拖走,快得隻發(fā)生在一瞬間,他連猛獸的樣子都沒能看清,也忘了悲傷,隻聽娘親最後撕心裂肺的一句“快跑”,便嚇得他一直跑,摔得遍體鱗傷卻不敢停下。
那時好像世間所有事物對他來講都是吃人的惡鬼,影影綽綽的山間一塊石頭也能將他嚇到嚎啕大哭,直到天色微明,他不知覺中早已跑丟了方向,卻恰好遇到幾名從外頭急急趕迴的天墟弟子,被他們暫時收留。
而後昏迷三日,醒來終於勉強有了意識,便又伈伈睍睍地想起他生死未卜的娘親。
他自是求幾個弟子幫他尋一尋娘親,可其實很明顯,他娘親已經(jīng)毫無生還可能,況且北州蠻夷欺負到了天墟腳下,天墟弟子無一不為守護更多百姓免遭迫害而憤然出戰(zhàn),相比之下,他一個人的訴求實在微不足道。
但對於幾歲的他來說,娘親是他的一切。
所以四處祈求無果,他到底鼓足勇氣,趁亂獨自又跑出了天墟。
他本欲迴到與娘親失散的山間,奈何有天墟弟子發(fā)現(xiàn)他離開,不由想要阻攔他,他更是心急,便在慌忙無措之下一路跌跌撞撞,驟然失足滾落於天墟西麵的弇江。
猶如天崩地裂的巨浪嘶鳴聲震懾住岸上幾名天墟弟子,而他的四肢早已隨著嗆水而不受控製,連平日在溪間耍鬧的簡單動作也忘了,隻能任由氣息越來越淺,眼看著水麵的陽光逐漸離他遠去,像是一夕間接連與他分別的爹娘,那一刻他卻反而不再恐懼地想著,死了也好,說不定就能見到爹娘。
——問鶴師叔!
卻想不到的是,正當(dāng)他神智已然不清,帶著強烈阻意的驚唿傳來,與此同時隻覺沉重的身子被一雙有力卻溫暖的手猛然拖起,他還未能擺脫溺水的窒息感,朦朧中,隱約看到眼熟而令人心安的一道目光。
腦中不由自主響起那次祭神大殿過後曾幾日未散去的道曲,恍若從天而降的神祗。
而下一刻,他打著冷顫落在岸邊,高漲的潮水頃刻將那道剛剛給與他溫度的目光淹沒,無情將其捶入寒冗的深淵。
直至平息,也不曾送迴來。
——都怪你!
——問鶴師叔本來奉了掌門之命去鎮(zhèn)守西村,全是因為救你才沒能趕到,你不僅害死了她,更害死了那一整個村的百姓!
——我們應(yīng)該攔住她的!你這頑劣之輩哪裏值得她以命相救!
——問鶴師叔是問斐的唯一親人,你害他失去親人,讓著他些怎麼了?
——真是想不通當(dāng)初問鶴師叔為何要衝動救你……
為何……
自那以後拜入天墟兩年,他也時常想問,他與問鶴非親非故,她甚至不認得他,不過是碰巧路過罷了,她分明背負更加重要的任務(wù),卻為何要那般義無反顧地救下他?
或許她也不曾料到那日潮水兇猛……定在最後關(guān)頭後悔了吧?
畢竟他一個人的性命,無論如何也的確抵不過更多的百姓,更不值得問鶴那樣的人以命抵命……
若是可能,他希望他就這樣死掉,把問鶴的命還給天墟。
總好過他愈加克製不住心底對這兩年來所遇不公的怨恨,日後不知變?yōu)樵鯓拥娜耍寙桗Q成了真正的笑話。
這樣壓抑而迷茫的情緒斷斷續(xù)續(xù)鑽入?yún)枅?zhí)的腦內(nèi),他慢慢的不記得他最初的模樣,隻有後來寡言少語,整日埋頭苦練,逼迫自己不要辜負問鶴相救的他。
便說不清來由地,厲執(zhí)有些替自己難受。
他小小年紀(jì),懷有超出同齡數(shù)倍的身手,對破心劍法的運用甚至比年長他的幾位師兄更為熟練,卻原來一直過得這般煎熬麼?
而胸口徐徐充斥的悶痛好似讓他迴到那時在寒冷的江水中不斷下沉,他生怕下一幕再看到那道刻在骨子裏的目光被乍然覆蓋,於是下意識地拚命掙紮,卻越掙紮越恐懼,那是恨不能即刻死去的懼怕,誰也不需再救他。
耳膜被四麵八方的蠻力壓迫,他仿佛真的聽到嘩啦啦的水聲,一時更難以清醒地沉浸在巨大的戰(zhàn)栗裏,唿吸也已到了極限,幹脆閉上眼,等待久違的解脫。
然而隨著他亂糟糟的思緒也跟著下沉,竟忽覺腰間一緊,不待僵硬的四肢有所抗拒,已被猛然帶水麵。
“醒醒!”
意外地,當(dāng)真有人十分粗魯?shù)嘏拇蛩哪槨?br />
什麼?
……他方才不是還在千秋壇罰跪?
暫未反應(yīng)過來這中間都發(fā)生過何事,厲執(zhí)隻覺對麵脆生生的聲音無比熟悉,偏想不起是誰。
而被師兄們強行扮作女子的發(fā)髻散落下來,濕噠噠貼在臉上,他雙眼緊閉著,突然吐出幾大口水,上氣不接下氣地劇烈咳嗽起來。
“難受吧?”對方捏住他向下滴著水珠的下巴,又道,“想不想上去?”
“……”
這一次努力片刻終能睜眼,他艱難喘息著,很想破口大罵,可惜麵部依舊不聽使喚,而是毫無表情地看過去。
入眼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舔著一張笑得耀武揚威的俊臉,看起來莫名欠揍。
對方見他不吭聲,惡劣一笑,便又給他摁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