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的幾人到底還是放厲執進了那緊閉的靈殿,雖然這並非厲執那一番話的最終目的,但他也不急於一時,心知將這些人逼得緊了反而會適得其反。
隻不過他確實料得不錯,晏驚河並不算防範他,不然他不可能如此輕鬆地進來。
或者說,關於這裏的秘密,晏驚河從始至終防備的人,隻有晏琇。
“洗骨定乾坤?”
靈殿內的一方明顯由原本香爐鼎改造的巨大藥鼎前,厲執牢牢按住身旁晏琇顫抖的指尖,一邊故意無視神像後十餘名被囚於此地試藥的少年們,一邊麵色鎮定地問道,“說清楚些,到底是幹什麼的?”
“定乾坤,”隻見對麵一人說道,“當然就是隨心所欲的分化成天乾或者地坤。”
說著,他也不再避諱,直接自懷中掏出兩枚丹藥,一黑一白,朝厲執凝重的眼底一晃:“這黑的為定乾丹,白的為定坤丹,不用我們再多解釋,教主應該能猜到這分別有什麼用了吧?”
“……”厲執緊盯那人掌心的丹藥,盡管心下極為震撼,卻依舊麵不改色,“你們想左右自己的分化?”
“天乾自來力量強大,誰不想成為天乾?”此時開口的九極教弟子正是一名和元,“待我們教裏各個都有了這道天然的強力,以一敵百,還怕他五派不成?他們定的什麼不可隨意以信香壓製人的江湖規矩,也都是狗屁!”
“可惜現今還在試藥階段,不然我們早就先打上這天墟宮,宰他們個片甲不留——”
“你們在哪弄的這煉藥的法子?”不等那人激動的話音落下,厲執忽地問道。
“晏……”而對方正欲迴答,卻忽地一頓,想來記起厲執先前的挖苦,便並未將“晏大俠”幾個字說出來,隻話鋒一轉道,“自是令尊交待下來,我們也不知是從哪裏得到的,隻負責在此看守。”
晏驚河。
厲執聞言不免心驚,拋開世間竟存在如此匪夷所思的丹藥,他仍是低估了晏驚河的瘋狂,著實想不到他為複仇,還能做出這般前所未有之舉。
而偌大的江湖之中,天乾的確為少數,其次是地坤,最普遍的其實要屬和元,隻是分化為和元的人雖然並不會如地坤一般容易受到天乾牽製,但也注定無法達到天乾的功法境界。
可即便如此,先不論這邪門的丹藥究竟是否如所說的那樣傳神,若人人皆可預定乾坤,甚至輕而易舉去左右他人的命運,後果定會不堪設想。
“當然了,”氣氛沉默間,果真又一人開口道,“這定乾丹可比定坤丹要關鍵得多,我等自會謹慎看待,確認萬無一失才會服下。至於定坤丹嘛,主要還是替五派的偽君子們所準備,到時候就叫他們全都變成動輒情期泛濫的小地坤,柔弱不堪,整日隻知沉淪欲望,豈不是快哉——”
這次卻不等他說完,驟起的掌風陡然刮過陰暗空曠的殿內,掀著藥鼎下燃盡的灰土,劈頭蓋臉朝他砸下,頃刻將他震出幾尺開外,狼狽摔至那一群瑟縮在角落的少年們當中。
緊接著厲執已一腳踏在他被血水飛濺的胸口,迎著周圍瞬時的劍拔弩張,冷笑一聲道:“我也是個小地坤,你要不要見識我發情的模樣?”
“教主!”另外幾人顯然忌憚厲執身上的彼岸香,立刻大驚失色道,“我們絕無侮辱教主的意思,還望教主手下留情!”
厲執轉頭朝他們看去,目光陰沉掃過他們驚恐的眸底,故意一言不發,將他們的緊張抻至極點。
倒是唯有那叫無歸的少年,與厲執對視間十分鎮定,竟不帶絲毫懼意。
“你,”厲執不由朝他指了指,“別以為我當年救過你,現今便不會取你性命。”
“我的性命早就是教主的,若想拿去,有何不可。”
不料他神情依舊不帶任何動搖地說著,厲執這才突然明白,他是不在意生死,所以才無所畏懼。
那方才他揭穿晏驚河不顧他們死活時,他第一個倒戈於他,眼下被如此對待,反而卻不怕了,倒也是個怪人。
“荒唐!”
而就在厲執自無歸的臉上收迴視線之際,隻聽明顯積鬱已久的怒斥終是從身後響起。
這“洗骨定乾坤”一說對於厲執來講雖也聞所未聞,但他總歸是個“魔頭”,在多數人看來,他沒什麼憐憫之心,也便不會成為阻礙。
晏琇卻不同,這也是晏驚河唯獨有些堤防他的原因。
“不論分化成天乾抑或地坤,此事皆為天定,豈容你們為一己私欲而胡作非為!”應是對晏驚河的此番做法已然徹底失去了信心,晏琇滿眼布著血絲,山海劍錚然出鞘,直指幾人,“且你們自行妄圖顛倒乾坤也便罷了,竟又抓這些半大的孩子來試藥,你們……你們可還有半分人性!”
相比厲執,九極教的幾人自然對晏琇並無忌諱,便即刻哼笑道:“他們都是五派的孽種,本就死不足惜,被拿來試藥已經是便宜他們,何況這不都活得好好的——”
“你們管這叫活得好好的?”晏琇不可置信地打斷對方道,隨即目光所過,少年們各個骨瘦如柴,手腳被牢牢綁束,可看到腕子處皆是血跡斑斑,正髒兮兮地擠成一團,雙目空洞地看著來人,仿佛連意識都已不清。
“我們當年被五派趕盡殺絕時,活得可不如他們,”那人諷刺地哼笑道,“也不見晏少俠來替我們打抱不平。”
“……”晏琇一時無語,“可將你們趕盡殺絕的,並不是他們,他們都是無辜的……”
“無辜?”對方像聽到什麼笑談,笑得極為輕蔑道,“無妨,那等他們長大了,再來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就不無辜了。”
“你們……”
顯然已是看出對方對此事的勢在必得,更與他們說不清道理,晏琇又皺眉凝視片刻,幹脆往那些少年跟前一擋,最後咬牙道:“放了他們,我去同我爹說。”
“教主,”卻見那人轉向厲執,“那依你看——”
“阿琇,過來。”
像是知道那人想說什麼,厲執直接打斷他,麵無表情朝晏琇道。
晏琇聞聲看過來,他自是看懂了厲執眼裏的意思,按厲執一貫的做法,定是打算先將這幾人穩住,再尋個合適的機會動手。
可晏琇也知道,厲執如今好不容易再次得到他們的信任,這件事絕不能與他扯上關係。
“我不過去,”他破天荒抬頭與厲執篤定地對視,“除非現在放了他們。”
厲執便驀地冷下臉,任由空氣剎那凝固。
“你要為了區區幾個五派的人,與我動手?”
“我隻為我覺得對的事情——”
“嗤,你果然改不了本性,”厲執一撇嘴,笑得目光狠戾,“幼稚。”
說罷,竟是厲執率先出手,乍然飛旋的宿鐵扇驚得周圍幾人連忙躲閃,紛紛退後著,眼見與山海劍相撞間,兩道身影已淩厲纏至一處。
拋去逢鬼,厲執的身手實際與晏琇不相上下,尤其他半年來也曾苦心鑽研,偏偏扶惡傾力傳他的浮門心法卻始終不能突破最後一層,對這宿鐵扇的掌控也還並未達到遊刃有餘,所以麵對晏琇勢如破竹的長劍,幾次都險些敗下陣來。
但晏琇的劍法正如他本人一般,盡管滴水不漏,卻難免過於正氣。
所以厲執圍繞著藥鼎幾番騰躍,狡兔似的頻頻虛招著實累人,幾乎耗去了晏琇大半的精力,不出半刻,已然逼得他一招一式中生出幾分燥意,連一旁觀戰的幾人也皆是露出勝負已分的篤笑。
終在晏琇一劍糅著所有內力毫不留情般劈來之際,厲執早有準備地縱身一閃,伴隨一剎那充斥鼻間的濃烈藥息,響聲震天,背後那巨大的藥鼎轟然碎裂傾倒,以至於無人聽到他低頭之下難能克製湧上喉底的得逞淺笑。
“住手!”
幾人接連發出的製止聲音夾雜無法掩飾的慌亂,厲執則適時地一掌擲向似乎因眼前景象而微怔的晏琇,惡狠狠直劈他頸側,將人眨眼奪去神智。
“還不快走!”他一邊扶著昏迷的晏琇一邊朝那幾人大吼,“等著有人過來不成?”
他來時便已在外頭觀察清楚,這緊靠墟雲澗的十幾座小宮觀相互間隔並不算遠,此處廢棄多年,突然鬧出這般大的動靜,定要引來其他宮觀內的道人注意。
想到晏驚河應是特意找了這廢棄的小宮觀就地取材以遮掩秘密,卻也正好讓他有機可趁,厲執心底難得在長久壓抑之下稍微有了幾絲痛快。
更在那幾人下意識欲在離開前將少年們滅口之時先一步揮袖,卷著地上數道藥鼎碎片,頓時灰塵四起,隻隱約可見少年們皆已頭破血流,淒慘萬分。
於是那幾人來不及再一一確認,趁著臨近宮觀被驚動的道人們還未到達,飛快地撤離出去。
而天光已然大亮,像是那陰仄的靈殿豁然被度化,厲執最後瞄一眼神像後暫且失去意識的少年們,背起晏琇轉身離開。
卻並未與那幾人同路,而是徑直朝他的住處而去。總之他們定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與晏驚河說清楚,就算晏驚河有所懷疑,也尋不出一絲破綻。
他在短暫的快意過後,隻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這意外發現知會司劫,放走那些少年固然簡單,可這件事情無論怎麼想都讓他心覺詭異,隻因那“洗骨定乾坤”之說實在令人越想越毛骨悚然,絕對不是憑借晏驚河一人之力可參與謀劃的東西,這背後定有其他更為驚天的隱情。
是否與他們先前懷疑的肖青山又有什麼關係?還是遲恪——他已問過晏琇,連晏琇也不曾聽說遲恪的下落,這就意味著與厲狗蛋相關的線索就此陷入絕地,一切好像又重迴到了起點。
便如此心事重重地一路沉思,厲執終在食時未過之前,踏著皚皚雪光,一眼望到院前攏光而坐的側影。
不禁用力揉了揉雙眼,不敢相信地又看向此刻靜靜站在司劫身旁的另一人。
這尉遲慎推著司劫在院中曬太陽的情景,怕是百年不遇,卻莫名和諧。
不太和諧的人,反倒是他。
顧不上繼續唏噓,“啪”地將腳下裹著泥雪的石塊踢起,厲執一手指尖不客氣地狠彈去,霎時間便彈向藏於樹後的人影,隨即將背上晏琇扔給視線已照過來的尉遲慎,幾步飛至跟前,一把將人拎了出來。
他剛剛心中繁亂,被跟了這許久,竟沒能及時發覺。
“哪來的——”
結果他脫口而出的質問尚未落下,突然看清掌心眼熟的藏青袍角,忍不住一愣。
無歸?
他沒有與另外幾人一起去見晏驚河?
還是被看出什麼破綻了?
他是來監視自己的?
思緒飛轉之間,隻見被他那一指差點砸斷骨頭的少年像是對自身情況視若無睹,也沒有半點行跡敗露的狼藉,隻神色沉靜地看著他,緩緩伸出手。
“教主,你方才受傷了。”緊攥的掌心依稀可看到薄薄的汗跡,那上頭赫然是以桑皮紙半包著的一撮刀尖藥。
“……”——
四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