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實沒有想到,晏驚河會一早叫自己過去。
木輪緩緩碾過院中積雪,晏琇才推著他一進屋,不由微作停頓。
案盤間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蒸餅,那是他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尤其剛出籠時,也不管是否燙口,迫不及待咬下去,香甜暄軟,即使在寒冷的冬日裏也可升出好似能抵禦一切霜雪的暖意,雖說算不得多麼美味,但他自幼隨晏驚河居無定所,那冒著煙火氣的蒸籠委實要比好些酒樓裏的招牌更令他向往。
“他出去了?”晏驚河狀似隨意地問道。
神情複雜地收迴視線,晏琇不自在地坐於麵前方桌,想到厲執趕去天墟送信之前與他商議妥的理由,終是開口。
“昨日我們在那小宮觀鬧出了太大動靜,兄長擔心有人起疑,下山查探去了。”
他語氣悶悶的,倒並非偽裝,而是自從得知晏驚河在煉製顛倒乾坤的丹藥之後,盡管已與厲執在假意打鬥中劈毀了藥鼎,心中對晏驚河仍是感到複雜不已,又不知如何發泄,更始終難以相信晏驚河會為了複仇瘋狂至此。
所以他忍了忍,到底無法克製,又硬著頭皮補充道:“藥鼎是我一人毀掉的,你要罰就罰,但若還要繼續做那種事,我一樣會阻止。”
“再怎麼樣,也不該拿些無辜的孩子來試藥——”
“你不是最愛吃這蒸餅了?”
卻不待晏琇說完,隻聽晏驚河忽地打斷他道。
“……”晏琇愕然與他對視,一時止住話頭,目光在對方異常冷靜的神色間徘徊,顯然不知晏驚河此番找他究竟是何意。
“快吃吧,”晏驚河隻靜靜注視他,就如很多年以前那般,“涼了就不好吃了。”
“你……”
“怎麼?”眼見晏琇一臉迷茫,晏驚河又哂笑一聲道,“擔心我在裏頭下毒?”
“……”
晏琇不說話,看著晏驚河並不像是打算計較昨日毀壞藥鼎一事,也沒有再追問厲執下落的意思,不免更覺疑惑。
不過無論如何,晏驚河倒不至於下毒害他,這一點他還是篤定的。
所以在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晏琇抬手拿起一個,垂眸間注意到上麵發酵至恰到好處的開裂,習慣性地順著這裂縫掰開,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一如幼時記憶中的甜暖,歲月沒有將這東西的味道改變絲毫,隻可惜的是,如今他再沒了往日純粹的歡喜。
“你倒是寸步不離。”
而將晏琇無言咽下蒸餅的模樣盡收眼底,晏驚河終於移開視線,轉而看向一直沉默立於晏琇身後的尉遲慎。
以往來見晏驚河,晏琇都不會帶上這人,但昨日經過小宮觀那一遭,他昏迷著被厲執背迴來,尉遲慎又聽說了大概情況,知曉他和厲執毀了晏驚河的藥鼎,方才說什麼都不肯留下,定要跟來。
眼下聽晏驚河突然提到尉遲慎,晏琇神色一緊,卻不待他迴過神,耳邊已傳來一聲悶哼,隻見晏驚河驟然出手,盡管身法再不似當年,雄厚狠戾的掌風依舊霎時震得尉遲慎嘔出一口血水。
“爹!”
剩下半個蒸餅還未吃完,眼看晏驚河這突如其來的發難並沒有停止的跡象,尉遲慎被迫以單膝支撐著才不至於狼狽跪地,晏琇下意識擋在他前頭皺眉開口:“你這是幹什麼?”
晏驚河收掌,緊盯他雙目間無意流露的不忍,麵色已然沉下。
“我以為你將他帶迴這裏,是為了報複他昔日對你的羞辱,並非維護他。”
“……”晏琇聞言一頓。
垂眸看一眼尉遲慎,有那麼一瞬間,像也恍惚不已,自己為何要這般護著他。
隻是很快又占據他思緒的,是今日有些反常的晏驚河。
尉遲慎在此已有幾月,因七年前他還並未成為金樓樓主,也沒能參與當初圍剿九極教之事,失憶後武功盡失,更不足為懼,晏驚河對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看過。
眼下卻好似才想起來要替自己打抱不平,未免讓人心覺怪異。
也並不想看到。
“昔日羞辱……”將手中那半個蒸餅放迴案盤,晏琇無論如何也咽不下了,隻抬眸看他,嘴角微微開合,嗓音極輕道,“原來你果真是知道的。”
他想過七年來晏驚河從未找過他,會否其實是不知道他的下落,抑或他因傷重而無力尋找,根本不清楚他的處境為何,否則斷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一人成為眾矢之的,畢竟他是一手將他養大,教他行俠仗義,讓他敬畏又信任,此生最重要的親人。
“我當然知道。”卻聽晏驚河輕描淡寫地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打破,“自你投奔金樓我便知曉,總有一日,你會看清五派的真實麵目。”
“卻不料即便如此,你仍然沒有半分長進。”
“什麼?”晏琇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晏驚河道:“你心裏應是怨我棄你不顧,但我讓你看盡江湖醜態,正是想改去你自幼心軟的性子。”
“可惜……現今五派已是強弩之末,合該到痛下殺手報仇雪恨的時候,他當初都如何對待你的,難道你也與他一並失憶忘了?”
“我一直在等你,但你若始終不能狠心,不妨就讓我來替你動手。”
說著,晏驚河照向尉遲慎的目光已然殺機盡顯,若非晏琇在中間阻擋,尉遲慎恐怕在那一剎已是個死人。
“不必了,”而晏琇這迴一手將本就有傷的尉遲慎扯起,低低一笑道,“當初說到底是我犯蠢,主動找上他,眼下他落於我的手裏,想要如何待他,我自會掂量,不勞爹再費神。”
“爹既然那時不曾露麵,如今……也當做不知情便好。”
說完這些,再也不想與晏驚河在同一屋簷底待下去,晏琇扶著尉遲慎打算離開。
“你們不愧是兄弟,論起與五派糾纏的本事,誰也不輸誰。”
誰知背後驀地響起晏驚河徹底森涼的語氣,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自晏琇心底忽然升出,想起此刻身邊隻有無歸照料的司劫,他下意識加快步伐,卻沒想到一切還是遲了。
眼前景象晃動間,隻覺腦內不受控製地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竟全身如被卸了力一般摔倒在地。
是那蒸餅……果真被摻了藥。
“晏如星!”
心間頓時苦澀,頭頂響起尉遲慎的低唿,可不等尉遲慎伸手觸及他,淩厲的勁風掃過,桌椅轟然被撞塌,發出接連碎裂的雜響。
晏琇費力撐在地上抬頭,便見滿身狼藉的尉遲慎正跪在晏驚河跟前,喉嚨被晏驚河一掌兇悍鉗住。
“住手……”
“你費盡心思讓阿琇投奔金樓,騙得過他,卻瞞不了我。”
卻並不理會失去力氣的晏琇,晏驚河一邊說著,一邊緊盯尉遲慎似乎並不知曉他所言為何的茫然雙眼,手上力度愈發加重。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尉遲慎艱難自喉間擠出這幾個字,血水順著撞破的眼角流下,視線仍舊朝晏琇投去,緊蹙的眉頭寫滿擔憂。
“你故意派人去處處踐踏他,”晏驚河隻繼續道,“又裝作不知情的前去解圍,成了他山窮水盡時的唯一出路,這些年更是肆意折辱他,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也是彼岸香?”
“……”
晏琇正拚力想要凝聚流散的氣力,白皙的額頭青筋迸起,聞言神色忽頓,猝不及防的震驚自眸底倏然化開。
“我不記得你說的事情,”而尉遲慎終於與晏驚河目光相對,斷斷續續開口,“我隻想……要他屬於我。”
話音未落,伴隨晏驚河冷笑著發力,似傳來骨骼斷裂的悶響,隻見尉遲慎口中又有鮮血滴落。
“好一句不記得,”晏驚河看著他瀕臨窒息的痛苦神情,“那我告訴你,憑你對他做過的事,我今日即便將你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
“……嗬。”
誰知聽聞對方這句句摻雜著滔天恨意的話語,尉遲慎唇角顫抖著,卻哼笑了一聲,牽動齒間的血沫,零星染在晏驚河的袖口,像莫大的嘲諷。
他仰頭看著晏驚河滿臉扭曲的恨意,嘶啞道:“你有什麼資格。”
“他反複陷入絕境的一生,難道不正是你這所謂的晏大俠親手所至……”
“……”
可惜餘下的話隨著晏驚河手掌猝然捏緊,再也說不出來,隻剩仍掛在臉上的刺骨笑意繼續燒灼著晏驚河的怒火。
“晏驚河!”
便在尉遲慎奄奄一息之際,隻聽一聲飽含無奈與撕心的低吼驀地響起。
如堪堪支撐了太久的堡壘一朝崩塌,晏琇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地直唿晏驚河,雙眸早已在用盡全力也無法起身的絕望裏泛紅一片。
“我求你別再發瘋了!”
“……”
動作終是一滯,晏驚河抬眸看向晏琇。
晏琇對上他緊鎖的眉頭,咬牙又道:“我起初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分明是慶幸的,無論如何都心存幻想,覺得你這些年不能與我們相認,應也有難言苦衷,卻不料到頭來……你當真把我和兄長都當做了任你隨意擺布的棋子,隻顧著發泄你心裏那早已歪曲的仇恨!”
“事到如今,你給我吃這摻了化雲散的蒸餅,無非又是怕我壞了你的下一步計劃,我不管你為什麼非要殺他,隻是再也不想看到你惺惺作態的說什麼為我們報仇!”
“你哪怕有一絲一毫的顧慮過我們,也斷不會造成今日這番局麵!”
“……”眼看著晏琇將自重逢以來積壓於心的憤懣悉數傾吐出來,晏驚河一時不語,像是在尉遲慎麵前極力保持著臉上的鎮定,卻又難免有些僵硬。
半晌,他啞聲道:“你覺得我是為了接下來的計劃……才做這些?”
“不然呢?”晏琇儼然已心涼了徹底,隻戚然望著他,“還是說,你這次又是因為我娘?”
“不過你與其說是為我娘,倒不如說……你是想要逃避當年負了她的事實!”
“可你以為你殺盡五派所有人,我娘在九泉之下就能原諒你?”
“別忘了,殺死她的人……分明是你!”
“……”
像是透支了此生最大的惡意,看著晏驚河聽到最後已難以掩飾的怔愣神情,晏琇終於不再開口。
屋內一時間安靜下來,其實並不算寬敞,又容了這三人,偏卻冷清得很。
直到晏驚河忽地收迴緊鉗的手掌,尉遲慎劇烈而狼狽的喘息立刻充斥整個房屋,才仿佛勉強遮住了滿屋破裂的瘡痕。
晏驚河垂眼看了看染血的掌心,仍不言語,隻在片刻過後,忽地一掌,將尉遲慎推迴至晏琇身旁。
“罷了,”他自行摸索著椅側扶手向前,“你既是這般不願他死,我就饒他一命又如何。”
說話間,緩緩前行的木輪已到了門口,果真像是要就此離去。
然而他孤坐的背影又微一停頓,眸底終是映出壓抑許久的不舍,迴頭看向晏琇。
“……”
自然看不透他目光裏蘊滿的深意從何而來,本就詫異於他突然轉變的態度,此刻見他遲疑,晏琇目不轉睛間,不由染上幾分警惕。
那一雙自幼純澈仰望他的星眸,不知從何時起,確實隻剩視他為兇惡鬼煞的厭憤。
晏驚河扯著發僵的唇角一笑,隨即在晏琇淒冷的凝視之下,折迴身,無聲將已難動作的尉遲慎與晏琇又牢牢綁縛在一起。
最後對晏琇道:“你身上的化雲散兩個時辰之內自會解開,到時這繩索困不住你,不過在這期間你們就留在此地,誰也不要妄圖出去。”
“……什麼?”晏琇一怔。
“你……你要去哪?”
眼見晏驚河欲獨自離開,晏琇終於意識到,他的目的的確不是取尉遲慎性命,而是要將他困在此處。
兩個時辰……
為什麼?
外頭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你那兄長應是也快要迴來了,僅憑借天墟便妄想扳迴此局,實屬愚蠢。”
“其他幾派馬上會到,他因著彼岸香尚且有些價值,隻是那姓司的掌門,卻留不得了。”
聽聞晏驚河儼然將一切看透般的幾番低語,晏琇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
他竟原來……知道厲執前往天墟送信之事?
也就是說,連同他們昨日故意毀了那煉丹的藥鼎,他也是早已知情的?所以剛剛他才沒再追問下去?
他究竟在想什麼?
司掌門……又為何留不得?
“你真的同北州人勾結在一起?想要與外敵聯手顛覆五派?”
就在晏琇腦內一團亂麻地急促問著,出乎意料的,再一抬頭,隻看到晏驚河驀然沉靜而深邃的雙目。
像是有很多話想同他說,奈何皆已來不及,唯有將他此時難得對他不那麼防備的模樣印刻在心裏。
最終他答非所問地一笑:“你不必緊張,一切有我。”
“……”晏琇又怔住。
——不用擔心,你隻管在此等待便好。
心下驟跳間,七年前與這過於相似的情景猶如瘋狂的困獸唿之欲出,晏琇強行按下顫動不已的心緒,看到晏驚河留下這一句後不再停留,忽地拚命向前蹭去,嗓音控製不住的顫栗。
“晏驚河!”他衝著已快要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道,“你先放了我!”
“別走……你別走!”
心中有萬千搖搖欲墜的烏雲,即將密不透風地將他捆綁,沉入不見天日的深淵,他不知自己在說什麼,隻當越來越熟悉的恐懼感一寸寸將他淹沒,如溺水的飛鳥,沉沉浮浮,卻無一處可著落,逼得他又惴惴大吼。
“你還像七年前一樣,我定會恨你一輩子!”
“……”
可惜,這次迴答他的,仍是徹底將晏驚河隔離在視線以外的木門悶響。
當屋內僅有的溫度隨著木門開合而消散,晏琇怔然望著重歸於靜的四周,一道道斑駁牆皮如蒼老寂寥的歎息闖入他悶痛的胸口,他嘴唇顫動著,再不管不顧地掙動起來,使不出力氣也不肯停下,任由手腳被粗糙的繩索磨得鮮血淋漓。
“別動……”
卻不知過了多久,情況卻根本毫無起色,汗水幾乎將他整個人浸透,手腳的傷口更是麻木不已,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聲似乎忍了許久的不耐低語。
是森冷沉戾,已有一段時日不曾聽過的語氣,陌生而熟悉。
“若想我助你盡快恢複內力,我不願聽的話,你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講。”
什麼?
不等細想,熟稔的寒意已然籠罩周身,從頭到腳將他滲透。
盡管與此同時,捆縛在身後的冰涼指尖正被溫暖有力的掌心覆蓋,源源不斷的內力湧至他四肢百骸,緩慢地吞噬化解他體內的藥力。
“尉遲慎……”嗓音克製不住的充滿顫意,晏琇並未迴頭,仍下意識心存僥幸地開口。
“就如你所想,”卻聽對方一如既往的陰鷙道,“我早已全部記起。”
說話間,尉遲慎臉上已再無半分木訥,更多的是一貫的沉霾,他無疑是不願承認的,但若要盡快替這不管不顧的人解去化雲散,再沒有其他的辦法。
幹脆又道:“自你這次迴來,我便是故作失憶。”
“我確實欺瞞了你,但我眼下不想聽你說任何話。”
“我若猜的不錯,五派聚集在此,尉遲猙定會趁機來除掉我。而你現在既是有求於我,就繼續安靜與我待上一會,等到解決了他,你再開口。”——
魚翅現在不敢聽阿琇說話hhhh
時間線是逐雲村大戰之前,不知道有沒有忘記*/w\*)然後這倆的番外應該還剩一章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