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雖多,然而太子畢竟隻是個孩子,說到底是無辜蒙難。
雖然皇帝說,就算太子真的沒了,也還會有新的太子。然而也並不是真的就這樣容易,太子也畢竟還是皇帝的親骨肉,是皇帝很喜歡的、寄予厚望的孩子。
皇帝為此事殺了許多原先在太後宮裏的人,還有太子身邊的。然而殺人於泄憤或解決問題,都並不是很奏效,他依然心有餘悸。並且他很清楚,這樣的事情隻能防,而無法禁止——人們各懷鬼胎,隻要站在最高處,萬人膜拜,也是萬人覬覦。不管是太子,還是他,或是與他相關的人,總要承擔這樣的風險。
但皇帝的憂慮與恐慌很少表現在臉上。皇帝看起來十分平靜,隻是過於平靜,而很少說話。
嚴清鶴說:“陛下,您看,做您的身邊人,是要冒險的。”
皇帝說:“是啊。”
嚴清鶴說:“如果有一天,有人用我來要挾您,您一定會舍了我的;如果有一天,我因為您出事了,沒命了,您也還是照樣過的。”
皇帝說:“是啊……”
皇帝說:“你迴家去吧。”
嚴清鶴問:“您想要我留下嗎?”
“你會為朕留下嗎?”
“我沒法說從今往後……”嚴清鶴說,“但少留幾日,且要不了命吧?”
皇帝忽然笑起來,說:“那朕要感謝你。”
嚴清鶴說:“不必謝我。陛下尚未找到新歡,我隻好勉為其難,免得您再抱怨自己是孤家寡人。”
這個笑話不太好笑,但兩個人都笑起來。他們在一起時,很少這樣笑。然而此時,天下大喪,紅紙都換作白布,他們全都沒有好心情,卻莫名笑得這樣開懷。
嚴清鶴知道皇帝心中難過。太後過世,太子中毒,太後怨恨他、暗害太子,哪一件都會使他難過。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別人都害怕皇帝發怒,但有幾個人在意皇帝難過呢?皇帝說皇位使人心硬,然而他畢竟也還是個人。是個人,也就有骨血親情,也就會感念別人的關懷,也就會為背叛和怨恨傷心。
從前皇帝使他難過,而又不在意他的難過。但他到底不如皇帝心硬,如今皇帝放下身份一迴一迴地向他道歉,求他的迴應。他雖不敢接皇帝的真心,卻又不忍心冷眼看皇帝難過。
他們笑過一場,感到頭腦裏有些空茫,然而胸中鬱結之氣確乎是消散了些。皇帝說:“世安,朕感謝你。朕是說真話。”
禁了歌舞宴會,爆竹集市,這年過得沒滋沒味。年假一過,就又開始各自做事。嚴清鶴已經沒有多少事情要做,校對整合也不要他親自去做。
皇帝重新忙碌起來,忙起來就能忘了許多事情,免得胡思亂想,故而看起來好了許多。
他絕口不再向嚴清鶴提起那些風月閑事了。他怕了,也累了。他不想看嚴清鶴擔驚受怕,也不想看嚴清鶴為此再糾結。
說到底全都是他的私心。他從來知道他自私又霸道,但他更知道他是皇帝,故而他自私得理所當然。但迴頭想想,憑什麼呢?憑什麼嚴清鶴要承受這些呢?憑什麼嚴清鶴要被他一個又一個的執念牽絆,憑什麼嚴清鶴就要被他綁在身邊呢?
他做了小人,嚴清鶴卻以德報怨。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無法再堅持了。是他自己舍不得,但嚴清鶴卻不必要為此負責。
他怕孤家寡人,但如今他更怕嚴清鶴跟著他,莫名其妙地被牽絆了一輩子。
他從前不能信太後,以後或許也不能信太子。他不能信後妃,也不能信他的大臣。
他做了皇帝,合該做個孤家寡人。
某個夜晚,他問嚴清鶴:“你說真話,你覺得太子怎樣?”
嚴清鶴想了想,答道:“很好。”
皇帝問:“真的?”
嚴清鶴說:“太子年紀還小,未必能說得準。要說實話,太子不是天資頂好的,但我以為他有這個心,也有這個氣度。路還遠呢,我想再過幾年,太子會更出彩的。”
皇帝問:“那你覺得,他值得你追隨嗎?”
“……什麼?”
“如果一切順利,你應當能等到他為人君的那天。”皇帝說,“你願意支持他嗎?”
“也許吧。”嚴清鶴說,“陛下想那麼遠做什麼?”
“很遠嗎?”皇帝有點笑意,“你不會想想以後嗎?”
嚴清鶴沒來得及迴答,皇帝接著說:“你也許多天沒迴家了。”
“是。”
“朕現在很好。”
“嗯。”
夜裏十分安靜,黑暗又安靜。過了許久,久到嚴清鶴懷疑皇帝已經睡著了。皇帝低聲喚他:“世安。”
“嗯。”他迴應。
皇帝說:“你心裏……有過朕嗎?哪怕是一點。”
皇帝的聲音是極輕的呢喃,幾乎消散在黑夜裏。
他感到皇帝的不尋常,他有一些預感。
“……有。”嚴清鶴說。
皇帝低低地,又很輕鬆地笑起來:“好。”他攬著嚴清鶴,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嚴清鶴醒來時身邊已沒人了。一個小太監伺候他起床用膳,嚴清鶴眼熟他,是劉善的心腹徒弟。
這太監對嚴清鶴說:“陛下吩咐了,今日送您迴府上去。”
嚴清鶴點點頭,他不感到驚訝。
小太監繼續說:“您有什麼想帶迴去的東西,告訴奴婢便可,奴婢迴頭給您送到府上去。”
“……好。”他不感到驚訝。他明白這次離開,是一去不迴了。
他明白又不明白。他猜到皇帝是要徹底放手了,但又不明白皇帝為何忽然放棄了。這一天是他期盼許久的,從最開始,他就在期盼這一天。然而當這一天終於來臨時,他卻過分平靜。他不感到喜悅,反而麻木,他來不及想太多,而隻把這當作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期盼的,都實現了。結束了,放棄了,不再相互折磨了。
自己對自己下刀,是最痛的事。然而皇帝也做到了。
很好,這很好。嚴清鶴像往常一樣用過早膳,隨那小太監離開。然而他迴望一眼,他無比熟悉的這些,這床,這桌,他看過的皇帝的書擺在案上,汝窯青瓷的花瓶是因為他誇過才放到皇帝這裏。
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青瓷,是真的“雨過天青雲破色”。然而從今往後,全都與他無關了。
還沒有開春,陽光還是暖不到骨子裏,卻極為刺眼。晨光落在金黃的琉璃瓦上,一片金光流動,使人目眩。
真的要放下了,真的要離開了。虛假的平靜忽然破滅了,他像是剛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情緒破冰般開始流動。他不能把這種感情成為不舍,然而又確實感到從胸口到鼻尖的酸悶。
他轉過身去,竟然感到眼角有些濕潤。
一定是太陽……是陽光,太晃眼了。
作者有話說
我知道寫得不好……嗯……輕點罵我吧,反正也不會改了【
狀態不是很好,但害怕以後狀態更不好,所以還是寫了。給大家撒個嬌,原諒我吧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