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聽寧紹琴那天說的話,寧知蟬以為他們很快就會搬走,但不知道為什麼,接下來一連幾天又沒有動靜。
這天傍晚的時候,寧知蟬下了課,照常從學校迴到家。
寧紹琴最近不再頻繁外出,所以迴家見到她並不奇怪,但今天宋易勳竟然也在。
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言不發,不知道已經沉默了多久,寧知蟬進門的時候,立刻看到了寧紹琴低垂著眼睫、神色好像有點委屈和憂愁的臉。
其實最近幾天,寧知蟬每天傍晚迴家的時候,總是看到寧紹琴坐在房間裏,有時在看一些育兒方麵的書,或者在整理衣服和昂貴的小件首飾,眼角眉梢帶著含蓄的笑意,鼻音哼著輕盈而繾綣的小調。
寧紹琴的聲音很細,聽來帶有一種天真的爛漫和甜蜜,隨意哼的調子又輕又緩,像寧知蟬從來沒有聽過的、哄小孩子睡覺的搖籃曲。
可能是因為寧紹琴懷了自己的小孩,所以才會突然哼這種曲調,但寧知蟬知道,主要還是因為宋易勳主動提出讓他們搬去主宅,寧紹琴心裏其實非常高興。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當著宋易勳的麵,寧紹琴看起來又好像不那麼高興了。
她的臉上寫滿失意,好像正在極力地忍耐委屈,但不難發現,她表現出的情緒都有種顯而易見的淺薄和刻意。
寧知蟬看得出來,宋易勳那麼精明,更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常年從商,在人心之間類似談判的無形博弈上,遠比寧知蟬要看得更加清楚。
因為寧紹琴仍有所求而未得到的,所以在或許能夠決定一些事情的時間節點上,變得有些貪婪和不那麼容易滿足。
其實對於宋易勳而言,解決辦法或許沒那麼困難。
但他此刻卻在哄寧紹琴的間隙裏走神,盯著並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寧知蟬。
寧知蟬避開目光,沒有說話,站在門口換好鞋子,禮貌性地點頭打了招唿,很快迴到自己的房間裏。
有一份兩天後就要上交的論文還沒寫完,寧知蟬原本應該盡快完成,但現在他坐在床邊,沒什麼力氣似的偏著腦袋,靠在不那麼舒適的木質床頭上,安靜地閉著眼睛。
臨近期末的課業繁重,寧知蟬最近的睡眠時間銳減。
因為學習的疲憊,寧知蟬得以快速地入睡,但出於某些因素影響,他的睡眠質量偶爾變得很差。
昨天傍晚時分,寧知蟬在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點等車的時候,接到了最近幾天唯一一條來自瞿錦辭的短信。
瞿錦辭的信息向來十分簡短,這天也沒什麼不一樣。
寧知蟬看了一眼,收起手機,沒給自己產生任何想法的時間,很快地從公交站點離開了。
走過一個街區後,來到距離學校最近的地鐵站,寧知蟬在公共衛生間換好隨身攜帶在書包中的裙裝和長發裝扮,在晚高峰時段、擁擠的地鐵車廂內站了半個小時。
他被人流推著向前,腳步變得有些匆忙,就好像正在為了去見一個喜歡的人而迫不及待。
寧知蟬根本沒有迫不及待,但還是很快地走了出去。
地鐵站外是南港的黃昏,一輛很顯眼的跑車就停在距離出站口不遠的路邊。
車窗稍微放下去一點,灰白色的煙氣從半開放的空間內飄出來,很快被風吹得散開。
寧知蟬走近一些,聞到水果味香煙甜苦交織的氣味,透過遊離縹緲的煙塵顆粒,他看到一對英氣而微皺的眉、低垂的眼睫,以及一雙濃黑色的眼睛。
瞿錦辭正在抽煙,目光不經意地瞥向窗外。
他很快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寧知蟬,眼珠在寧知蟬的身上停頓了半刻,好像用眼睛裏那種總是漫不經心的、很隨便的深情,把寧知蟬和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區分得有所不同,但也好像沒什麼特別。
“上車。”瞿錦辭的聲音從窗口不太清晰地傳進寧知蟬耳朵裏。
他皺著眉,可能因為等了寧知蟬一支煙的時間,他命令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耐煩。
寧知蟬順從地上了車,瞿錦辭隨手滅掉煙,抱怨了兩句“怎麼來得這麼慢”,立刻發動車子,帶他去了一間餐廳吃晚餐。
在不算太長的用餐時間內,寧知蟬困難地咀嚼和吞咽,沉默的時間居多,瞿錦辭也沒說幾句話。
放在桌上的手機頻繁而持續地震動了幾次,瞿錦辭看了眼屏幕,不太想理會的樣子,等到電話再次掛斷又重新迴撥過來,瞿錦辭終於徹底失去耐心,把電話接了起來。
他皺著眉,好像不怎麼耐煩的樣子,不過語氣和表情不太相符,聲音較為溫和,聽起來也沒多麼敷衍。
電話裏傳出模糊的女聲,寧知蟬聽不清她說了什麼,隻聽到瞿錦辭還算好脾氣地哄了女孩一會兒,他們之間的矛盾很快就被順利化解了,瞿錦辭又說了幾句好聽的話,做漂亮的結尾,通話便結束了。
“發什麼呆啊。”瞿錦辭放下手機,沒什麼好臉色地看著寧知蟬,“講電話很好聽嗎?”
寧知蟬的動作頓了頓,搖搖頭,把眼睛垂了下去,繼續重複機械性的咀嚼和吞咽。
除了進食過程引起輕微的反胃,寧知蟬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沒有精力去思考一些不必要的問題,譬如,為什麼瞿錦辭對待不太喜歡的人,也能讓人感覺到正在被愛,又或者在將來的某天,瞿錦辭會用一種怎樣的心態真真正正地愛人。
寧知蟬隻是有點茫然地想,瞿錦辭的靈魂可能也被他自己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用來或真或假地愛人,另一部分用來儲存負麵情緒,然後理所當然地向寧知蟬發泄。
今晚可能會有點難過了。寧知蟬看著瞿錦辭不太好的表情,在心裏有些不安地想。
不過這天與往常不同,寧知蟬預想中的狀況並未發生。
用餐結束後,瞿錦辭帶寧知蟬迴到車上。
他今晚好像沒有要和寧知蟬做愛的意思,隻是在車子裏,和寧知蟬接了一個不算太過情色的吻,接著他隨口問寧知蟬家住哪裏,似乎心情因為和寧知蟬接了吻而變好一樣,好像突發地開始施舍給寧知蟬信手拈來的體貼,產生想要送寧知蟬迴家的想法。
但寧知蟬並不敢讓瞿錦辭知道自己的住址,於是隻讓瞿錦辭把他送迴地鐵站附近。
這樣正好省了瞿錦辭的麻煩,瞿錦辭便也沒說什麼,在地鐵站口放下寧知蟬,很快從寧知蟬視野可及的範圍內駛離了。
迴到家之後,寧知蟬像往常一樣,複習功課到淩晨,然後上床睡覺。
那晚他的睡眠時間不足三小時,且睡眠質量較以往急轉直下,因為做了一個極度怪異的夢。
寧知蟬夢到自己躺在一個冷而堅硬的、碩大的白色瓷盤中,渾身赤裸著,仍然具備感官,但動彈不得。
他像一道菜品被擺盤裝碟,送上餐桌,餐桌旁圍坐著幾個人,有宋易勳、寧紹琴、瞿錦辭,還有一個看起來有些像新娘的、被白色頭紗遮住麵容,穿著一身紅色裙裝的長發女孩。
他們幾人相互碰了杯,似乎因為什麼事情而向瞿錦辭道賀。
在一片祝福聲中,瞿錦辭漫不經心地低頭看了看寧知蟬,不知道為什麼,瞿錦辭忽然俯下身來吻了他,然後拿起手中的餐刀。
冰涼的金屬在皮膚表麵摩擦著,瞿錦辭笑了笑,大方地向眾人提議,分食寧知蟬的身體。
在一陣虛無縹緲的寒冷和痛感中,寧知蟬從夢中驚醒,感到不算嚴重的心悸。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夢,可能因為今天見到了瞿錦辭,寧知蟬被自主麻痹過的潛意識開始複蘇,變得無法繼續幫助他逃避一些問題。
寧知蟬的期盼和恐懼,兩種對立的情緒,在問題的答案中自相矛盾地融合起來。
他覺得或許會有這麼一天的。如果寧紹琴和宋易勳結婚,他和瞿錦辭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瞿錦辭會知道所有的事情,或者在所有人麵前直白殘酷地問寧知蟬,為什麼試圖接近自己未來的繼弟,為什麼這麼下賤和惡心。
寧知蟬陷入了茫然。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切究竟怎樣發生,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樣子,為什麼明明已經付出和忍耐了這麼多,最終得到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結果,過程卻始終令人感到痛苦和難過。
總是逃不開陰差陽錯。
寧知蟬覺得自己現在像被用於物理實驗中的那隻貓,被放進充滿潛在危機和死亡可能性的暗盒裏,如果瞿錦辭不大發慈悲地掀開盒子,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寧知蟬頓時睡意全無,於是坐到書桌前看書,但又有點難以自控地開始思考,以後如何作為繼兄和瞿錦辭相處,瞿錦辭是否還會想要跟他保持性關係,以及跟瞿錦辭維持關係與劃清界限,哪種情況更加糟糕。
不過因為一切都取決於瞿錦辭,寧知蟬無法得到答案,於是他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睡眠,半個小時後,天就亮了起來。
一整天裏寧知蟬都沒什麼精神,此刻開始感到輕微的頭痛。
他閉著眼睛靠在床頭,感覺自己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但聽到客廳傳來宋易勳和寧紹琴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又被驚醒似的睜開了眼。
寧知蟬沒聽清他們具體說了些什麼,但聽語氣,出於某些原因,宋易勳的態度似乎突然有所軟化。
當寧知蟬走出房間的時候,交談聲早已停止,宋易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寧紹琴坐在沙發上,溫柔地看向寧知蟬,很輕地笑了笑,告訴他:“了了,你放心,媽媽不會讓咱們母子一直無名無分下去。我們的好日子很快就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寧知蟬肩胛上、瞿錦辭咬出的傷口明明已經開始結痂,卻突然在此時異常地痛癢起來。
痛癢的感覺十分輕微,幾不可察,但持續的時間很久,久到讓寧知蟬覺得這種感覺即將占據他往後或好或壞的所有時間,傷口會像留下疤痕一樣,永遠難以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