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知蟬好像做了場夢。
因為食道內持續的灼痛、嗓子和眼睛傳來幹澀和痛感,寧知蟬睡得其實不太好,就連做的夢也是。
夢中的時間被放得很慢,內容也十分複雜。
畫麵像搖搖晃晃的電影鏡頭,模糊,混亂,鮮少擁有愉快和輕鬆的場景,幾乎囊括了寧知蟬從小到大所有深刻的時間節點、久遠的迴憶,以及太多明明不想記得那麼清楚、但卻沒有辦法忘記的事情。
睜開眼的時候,視野裏隻剩下純色的天花板。
空氣中彌漫著很淡的消毒藥水氣味,窗子外陽光的顏色很淡,把整間屋子照得發白發亮,模糊的光暈讓人感到不太真實。
寧知蟬從床上勉強坐起來,看著落在手邊的陽光,眨了眨眼,似乎依舊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醫生護士走進了病房。
他們對寧知蟬進行了簡單的檢查,過了一會兒,等到所有人離開病房之後,管家莊叔走了進來。
或許因為莊叔年紀大了,身材稍微矮小,脊背佝僂,也有可能因為他獨自站著,而並非站在任何人身側,所以顯得門口的位置有些空蕩。
他來告訴寧知蟬,醫院的條件有限,寧知蟬身體虛弱,還是迴去休養為好。
於是寧知蟬被送迴了別墅。
走出醫院,坐在車子裏,直到走進別墅門前的庭院。
清晨的院落中空氣微冷,彌漫著植物清淡濕潤的氣味,花房裏的扶桑花開得很好,氣味和顏色像是將要從窗子裏溢出來一樣,同樣令寧知蟬感到恍惚。
真正清醒的時刻則是在進入房間之後,光線透過紗簾把屋子照得微亮,而寧知蟬沒有看到瞿錦辭。
“寧少爺,您在這裏安心休養身體即可,醫生會定期過來為您檢查。”管家說。
“……瞿錦辭呢。”寧知蟬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少爺最近很忙,沒有交代其它的,隻是讓我轉告您,”管家頓了頓,言語中不帶有什麼情緒,語氣平緩、溫和地向寧知蟬傳達了內容:“等到醫生說您的身體完全康複,如果您不想的話,就不需要繼續留在這裏,可以隨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
“他說,從前讓你等過太久,往後就不要你等了。”
寧知蟬才覺得夢真的醒了。
按照莊叔向他轉達的內容,寧知蟬重新住迴別墅中。
由於搶救及時,過量服用安眠藥似乎並沒有對身體造成什麼嚴重的損害。
雖然寧知蟬自己不覺得,但每每問起時,醫生總是堅持說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寧知蟬便又在別墅裏多停留了大約半年時間。
醫生幫助寧知蟬調整了他的飲食和睡眠,情況並沒有改善太多,但也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至少寧知蟬不需要每天都依靠藥物才能入睡,雖然食欲不強,但也不會在每次進食之後都忍不住想要嘔吐了。
他已經快要忘記了這樣的自己,現在逐漸重新變成一個正常人的樣子。
曾經不被人在意,或許再也不會見到的樣子。
伴隨某些幾乎被根植在身體裏的、痛苦的拔除,習慣被剝離、記憶淡忘,以及偶爾閃過不適宜情緒和念頭的湮滅。
長到二十四歲,寧知蟬開始真的活著。
寧知蟬在春天離開南港。
在這裏生活了許久,但整理行李的時候,他卻發現並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很想要帶走的東西,幾乎是煢煢一身地坐上了火車,在大約五個半小時可以清楚看到沿途風景的路程後,抵達了一處叫作瓊海的小城。
說起來,瓊海和南港之間的距離其實並不算遠,但氣候卻有著很大的差異。
南港多雨,海麵的霧氣蒙住了遠處的天空,像塗滿濃重灰色顏料的畫布,占據了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時間,但季節轉變卻缺少過渡,夏季盛暑和冬季嚴寒都來得迅速而短暫。
而同樣是近海的城市,瓊海每季的氣溫便沒有南港那般天差地別。
風雨顯得溫吞,陽光和天空的顏色都很淺,色彩看起來十分通透,像是把整座城市裝進一個透明的、觀賞用的水晶球中,隔絕了所有陰鬱沉重的雲層氣流,過濾掉不好的迴憶。
寧知蟬原本以為自己對這些都不會太在意的。
他抵達瓊海時,正值黃昏時分。
夕陽懸在半空,漫天柔和的粉橘色光暈籠罩著海麵,寧知蟬才發覺,原來自己仍然擁有緩慢而微弱的、名為喜歡的能力。
得知寧知蟬要搬來瓊海,屈吟也一道坐了車過來。
其實自從寧知蟬不去酒吧跳舞之後,屈吟和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係過了。
隻是這次在寧知蟬準備離開之前,不知是巧合還是出於什麼其他的原因,屈吟突然給他打了一通電話,問起他的近況,寧知蟬便告訴屈吟自己要搬來瓊海的事,於是屈吟便提出跟過來看看。
到達瓊海之後,在屈吟的幫助下,寧知蟬很快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新房子位於城市外環的一個中檔小區內,周圍環境很好,雖然不算繁華,好在清淨。
房子內部的裝修十分簡約,牆壁上貼著米白色的牆紙,沒有過多的裝飾,但看起來並不空蕩。
窗子很大,采光很好,陽光透過玻璃,把整間屋子照得通透明亮。
寧知蟬走進臥室,床品似乎被更換過,看起來幹淨溫暖,床頭有一臺木質的櫃子,擺放了一盞很小的夜燈,地麵上鋪著大塊的白色絨線地毯,寧知蟬忍不住站上去,很小心地踩了踩,好像有些喜歡的樣子。
“屈吟姐,謝謝你幫我找的房子。”寧知蟬有些感激地對屈吟說:“沒想到以我這麼緊湊的價格預期,竟然還能租到條件這麼好的房子。”
“沒關係,房主是我認識的人,恰好他最近有事情不在這邊了,房子暫時空置下來,所以急著租出去,你能租下來,也是在解他的燃眉之急。”屈吟笑笑,語氣輕鬆隨意地問寧知蟬,“怎麼樣,對這個房子還滿意嗎?”
“滿意,這裏真的很好。”寧知蟬坐在地毯上,手掌碰著地毯表麵暖和的絨毛,低著頭,停頓了少時,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過……有點像我想象中叫作‘家’的,這種地方。”
“知蟬。”屈吟看著寧知蟬,不知為什麼,突然有點心疼,或是難過地對他說:“我是真的把你當我弟弟,希望你……你要為自己活著。”
屈吟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俯身遞給寧知蟬,“這是我認識的心理醫生,把名片給你,沒有逼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快樂過了。”
“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可以和他聊一聊。”屈吟又說。
屈吟沒有在瓊海逗留太久,傍晚的時候她準備出發迴南港,寧知蟬去車站送了她。
抵達南港之後,屈吟很快迴到酒吧,準備從後側的小門進入。
天色已經變得很暗了,道路兩側閃爍著各色的霓虹燈,整條街道都亮如白晝,有種紙醉金迷的氛圍。
與之相比,街道後側則較為昏暗,隻有路燈幽微的暗白色光線從高處落下,像許多層濃重得難以散去的霧氣,彌漫到稀少的行人身上。
屈吟繞過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走到門口,看到石柱旁、灰白的光暈裏有個高大的、有些熟悉的人影。
不知已經等待了多久,大概初春的夜晚依舊寒冷,小片微薄的水霧隨著他唿吸的頻率緩慢地撲出來,漫到半空中,又很快消散了。
等到稍微走近一點,屈吟才稍微看清他的臉。
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優越的麵容,深邃的眼睛,漆黑濃鬱,卻十分黯淡,像是蒙著一層無法消融的、哀傷的深情,但臉上卻並沒有太多表情。
好像用於感受和思考的神經失去了功能,很少的、實在難以容納的情緒透過空虛的外殼緩慢持續地漫溢出來,因此並不顯得濃重或明顯。
又是那個奇怪的年輕男人。屈吟想。
那個前些日子特意找到她,告訴她寧知蟬準備離開南港,好像明明不舍得不得了,卻不挽留或送別,隻請她代為關照的奇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