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徽感到自己的臉在被重重拍打。
他皺了皺眉,一股辛辣詭異的味道灌入鼻子。他打了個噴嚏,猛咳兩聲,睜開雙眼,隻聽身邊道:“好啦,他醒了,沒事。”
是莧莧的聲音。
蘭徽努力眨眼,天空、樹葉,在眼前清晰起來,又聽啟檀的聲音道:“他要是有事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說到做到。”
莧莧嗤了一聲,扶起蘭徽,讓他靠在樹幹上,將一隻水壺送到他嘴邊:“喝兩口水。”
蘭徽頭很暈,嘴裏又幹又苦,咽下涼水讓他有點惡心,莧莧又倒出點水拍拍他的臉:“連著兩迴可能藥力有點大了,再過一時就好了。”
蘭徽轉動眼珠。這裏是一處荒涼的空地,周圍地勢微高,都是亂石和大樹,顯得很陰森,再遠一些的地方,是一座山。啟檀被綁在離他不遠的大樹上,他的腦袋上,竟然頂著一對抓髻。
另一側不遠處停著那輛板車,驢子被栓在稍高一些的坡上,慢慢嚼草。驢旁坐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讓蘭徽心中一緊。
黃稚娘對他微微一笑,從石頭上站起,向他走來。
蘭徽向後縮了縮,黃稚娘將手伸進袖中,蘭徽驚恐地睜大眼,黃稚娘從袖中抽出的卻是一把梳子。她蹲身打開他的頭發,細細梳理。
蘭徽的唿吸不由得變得沉重,他下意識地再四下張望,視線定在啟檀身上。
啟檀迴瞪著他,哼了一聲:“別笑,等一時你也這樣了。”
蘭徽眨眨眼,啟檀頭上的抓髻還綁著鮮紅的綢帶,確實很好笑,不過他卻笑不出來。
天快黑了,她們帶他和浪無名到這片荒涼的空地裏,到底要做什麼?
黃稚娘用梳子分開他的頭發,也梳了兩個抓髻,用翠綠的綢帶綁住,啟檀瞅著蘭徽,想嗬嗬一聲,亦笑不出來,隻用力扯了一下嘴角。
莧莧捧來一雙綠色的布鞋,脫下蘭徽的鞋子,套在他腳上,欣喜道:“沒想到我這雙鞋他穿正合適。”
黃稚娘又微微一笑:“此乃上天安排,怎會不合適。”
蘭徽盯著鞋麵上繡的小花哆嗦了一下:“為什麼給我穿女子服飾?”
莧莧歎了口氣:“沒辦法,一時做不出新的。你們兩個隻能穿我跟我娘的鞋子,不過……”
黃稚娘起身:“莧莧,休要再囉嗦,我去預備,你先替他二人沐浴吧。”
莧莧愣了一下:“娘,這裏離山還有段路,不再往前去一去了?”
黃稚娘淡淡道:“此時那邊必然雜人眾多,唯獨此處清靜,就在這裏罷。遠些無所謂,心到神知。”
蘭徽咽咽唾沫:“你們要做什麼?”
沒人迴答他。莧莧脫下蘭徽腳上的綠布鞋:“娘,這倆小崽子太臭了,讓他試一下,鞋裏就都是味兒,隻怕打水衝不幹淨,不然就直接下河吧。”
啟檀神色一變:“毒婦,村姑,你二人想淹死我們兄弟?”
莧莧挑眉:“你不通水性?”
啟檀晃了晃頭:“通又如何,不通又如何?”
莧莧嗬了一聲:“隻在河邊淺水裏,淹不死你。淹了你們兩個,拿什麼獻給姥姥?”
蘭徽哆嗦了一下,獻?
黃稚娘不耐煩道:“也罷,看住他們,帶上香油,沐浴後便更衣。”
天快黑了。
天一黑,便可舉火。
越早獻上祭品,姥姥便越早息怒,越快結束罪責。
遲了,則會萬劫不複。
莧莧取下車把上掛的一個小包袱,將方才給蘭徽試的鞋子放進其中,扯起蘭徽。黃稚娘抽出一把刀子,橫在啟檀頸上,讓莧莧解開他的綁縛。
啟檀又扯扯嘴角:“為何隻對我動刀。”
黃稚娘溫聲道:“你弟弟比你乖。你也要學學他。”挾持他往前走,莧莧緊緊扣住蘭徽的手臂在後。經過幾棵樹,一道水便在眼前。
啟檀道:“就在這裏洗?那我脫了。”立刻開始解腰帶,黃稚娘收迴刀子,後退了數步。
蘭徽偷眼打量,左右兩邊,都是略高的土崗,幾乎是垂直的,唯獨站立的這裏,仿佛一個口袋的出口一樣,有一小塊空地,通向河麵。近水最寬闊處,可並立兩人。狹窄處單人便能堵住。
莧莧把包袱放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打開,露出一紅一綠兩塊布,兩雙鞋。
“不用看了,想從這裏出去,隻能穿過我們方才在的地方,翻過那個矮坡。你們跑不了,死心吧。”
蘭徽默默地轉身,暮色餘暉中粼粼水波蕩漾,沿水向左望,圓墩墩的山矗立在最後幾縷流霞縈繞的灰藍天幕下。
啟檀三兩下甩了靴襪,脫下外袍內衫,黃稚娘微微背轉身,莧莧也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喂,你做什麼?!”
啟檀蹲在包袱旁,拎起一塊紅布,怪叫一聲:“肚兜?讓我們兄弟穿這個玩意兒?!”
黃稚娘舉起刀子,溫柔一笑:“休要不敬。”
啟檀立刻道:“不敢不敢。”轉而麵向河,解開褲子。
蘭徽再暗暗打了個冷戰,剛才,啟檀蹲下身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拖住,等我” 。
他也迅速脫下鞋襪衣袍。啟檀褪下褲子,露出錦綢褻褲,黃稚娘與莧莧又別開臉,啟檀忽迴身閃電般抓起石頭上的紅布鞋,飛奔進河中,將鞋掛在抓髻上,奮力向對岸遊去。
身後傳來莧莧母女的唿喝聲與水聲,啟檀用力刨水,這條小河不算寬,漸近河心,另一劃水聲緊隨身後,啟檀迴頭一望,氣一鬆差點嗆水——
遊在他身後的竟是蘭徽,與他一樣一邊抓髻上掛著一隻鞋。
無名兄,吾也會遊水。
啟檀轉迴頭繼續前遊:“別說話,莫鬆氣,跟著我,遊不動就喊!”
蘭徽短促嗯了一聲。
傍晚的河水甚涼,萬幸這條小河很窄,恐懼的力量促使他拚命劃動雙臂。
河岸近了,又近了再近了……
胳膊很酸,腿也不想動了,身體越來越沉重,眼前漸漸模糊……突然手臂被扯住,蘭徽打了個激靈,啟檀拖了他兩步:“站起來,淹不著你了。”
蘭徽才發現自己的腳已經能夠到水底,他跟著啟檀半跑半撲騰上了岸。啟檀喘了兩口氣,取下掛在抓髻上的鞋子:“想不到小影子你居然會水。”
蘭徽正色:“吾之遊水術乃家嚴所授,今日顛簸至體虛,故遊的不好。”
初學跟練手多半都是在別莊的溫泉裏,不過,在王伯父府中的池塘裏他也遊過,不懼冷水,此番最後略失手肯定是因為有點餓了。
啟檀道:“我不知道你會遊水,所以讓你等著,她們要做的事,應該需要你我都在,少了我一個,不會立刻對你下手。各處肯定都是找尋你我的官兵,遇見人,就能搬到救兵。不是不講義氣要丟下你,更不會不管你。”
蘭徽點點頭:“我知道。無名兄那般決斷,甚對。”
啟檀嘿道:“你懂就好。你其實不錯啦,遊過來了,就是氣沒掌握好。迴頭我教你。我會遊也是父皇讓學的。不過教我的是兵部的程柏,都說他高明,我看也就那麼迴事。沒想到你爹那樣子也會遊水。”
父皇,兒臣已是庶民了,從此,浪跡天涯,漂泊無名。
父皇讓兒臣學遊水,便是注定了兒臣要在江湖中沉浮吧。
蘭徽肅然:“家嚴從小在河邊長大,記事就會遊……”
啟檀站起身打斷他:“毒婦母女不在對岸了,這附近說不定有橋,咱們得趕快繼續跑!”
蘭徽將有些潮濕的綠鞋套到腳上:“我覺得,那個莧莧像故意放了咱們。”
他跟在啟檀之後搶鞋衝進河中時,莧莧看似向他撲來,伸出的手卻沒有抓住他,黃稚娘也被她的身體擋住了。
啟檀拍拍他肩膀:“嗯,此村姑有可能折服於你我兄弟的淩然俠氣。不過她那個娘太兇殘,她們有驢,快。”
蘭徽跟著啟檀,邁開沉重的腿:“咱們去哪?”
啟檀向著山的方向飛奔:“毒婦本想帶我們去山裏,肯定想不到我們往這邊跑,快快快!”
可是……
望著前方浪無名腳下的紅色繡花鞋和頭頂隨奔跑舞動的紅綢帶,感受著吹拂濕透褲衩的沉暮晚風,蘭徽覺得,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