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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


    提燈蹲在地上,頭頂懸月皎皎,將黑夜照得亮如明晝。


    有人用樹枝在他麵前寫了三個字。


    提燈睜大眼睛看著,等對方寫完,他逐字認道:“射,九,木!


    “……是謝九樓!


    身邊人無奈搖搖頭,指著那三個字又教了一遍:“謝,九,樓!


    提燈盯著字,愣愣跟著念:“謝……九……”


    “提燈!敝x九樓打斷他,提燈一雙眼睛立馬熠熠地望過去。


    一望就讓謝九樓心裏氣消了大半,從樹墩上下來蹲在提燈身旁,拂去提燈額上的灰,溫聲道,“你一向聰明,老不記字,是不想記?”


    提燈不說話,一頭紮進謝九樓懷裏。


    謝九樓忙不迭抱緊他,笑道:“總來這套,日後我可不吃了。”


    提燈悶聲說:“今天,不學!


    謝九樓問:“那明天呢?”


    提燈不吱聲兒。


    謝九樓哭笑不得:“就那麼不愛讀書?”


    懷裏安靜良久,謝九樓聽見提燈服軟似的嘀咕:“謝,九!


    謝九樓矯正:“還有樓!


    提燈仍舊念:“謝九!


    謝九樓:“樓。”


    “謝九!


    “……樓!


    “謝九。”


    “……那就謝九吧!


    —


    提燈自夢中驚醒,嘔出幾口水來,盡數吐到正俯身照看他的人臉上。


    那人抹了把臉,並不惱,隻關切道:“醒了?”


    提燈微睜著眼,還低喃:“謝九……”


    “欸,醒醒。”那人搖他胳膊,“快醒醒!


    經這麼一搖,提燈恍然,突將目光聚在這人臉上,便發了怔——


    方才是夢。


    對方見他眼神清明了,又再問:“醒了?”


    提燈閉了閉眼,由那人扶著坐起來,四顧周遭,竟是在一處河灘上。


    “沒事兒了吧?”身邊這人笑嗬嗬問。


    提燈再打量,扶他起來的是個公子,年歲看起來弱冠出頭,清秀俊雅,衣著樸素,言談間再溫厚不過。


    “這是哪?”


    “須臾城。”公子道,“你二人溺水,我恰到岸邊割草,見你們就在那石塊底下,半截身子還飄水裏,就給救了起來!


    “須臾城?”提燈想了想,又道,“我二人?”


    他本想著興許是鶴頂紅為了救他也跳河了,豈料那人“噢”地想起來,往身後指道,“還有這位公子!


    提燈打眼一瞧,才見對方左後方還有個高大人影。


    這人站著,兜頭披一件碩大的披風,帽子把臉遮完,右手食指上戴著半個指節粗的銅戒。一發覺提燈望過來,立時轉了過去,將帽簷拉得更低。


    提燈蹙眉,更坐起一些,伸頭過去瞧,那人躲似的又轉,轉到公子右邊,提燈便跟著往右側首,追著要看他麵目。


    那公子夾在他二人之間,正為難,局促之下摸到身旁包袱遞給提燈:“你瞧瞧,是你的不是?”


    提燈先接過,拆開看了看,裏頭東西一樣不少,便道:“多謝!


    又問:“閣下……”


    “叫我薑昌就好!睂Ψ狡鹕恚U著天色,“瞧這天馬上黑了,你們漂上岸的,怕是原本也沒想來。找不到地方住,如若不嫌,就到敝舍將就一晚。”


    倆人都猶疑著不動。


    片刻後,提燈先起身:“那就有勞了!焙谝氯朔礁。


    一路走,薑昌找話說著:“看你們拿了包袱,是出遠門的?原要去哪?”


    “原就是來須臾城。”提燈接話道。


    薑昌走在他們前麵,隻一個徐徐前行的背影:“那可巧,來須臾城做什麼?”


    “找人。”


    “找誰?”


    薑昌問出口,半晌沒得迴聲,才察覺自己問多了些,正迴頭要向提燈解釋:“我隻是……”


    卻見提燈斜眼看著後方不緊不慢跟著的那人,似是在等對方說話。


    “你不用等他說話。”薑昌慢下來,與提燈並行道,“這公子隻怕是個聾啞。我才救起他時,問什麼也不說,也不曉得聽沒聽懂。應是迫於無處可去,才一直守在那兒跟我迴來!


    提燈收了眼神,看似不經意道:“是麼。”


    行至薑昌家中,天已擦黑。


    這是一處瓦舍,說不上富麗堂皇,卻也收拾得幹淨敞亮。


    屋外一個柵欄圍起來的小院,一側安置雞籠,裏頭喂了幾隻雞, 另一側則是菜圃,壩子裏一堆焦木,當是前一晚燃盡還沒收拾的。


    他們被迎進去,堂屋左邊是灶房,右邊兩間相鄰的屋子,都鎖著門。


    薑昌開了靠院子那間:“你們就住這兒吧。”


    遂一麵領著人進去,一麵開窗通風,到處收拾:“家裏原有三間屋子,灶房後那間是我阿妹的,委屈你們擠一處。家中不來客,我時常打掃著,現下倒也還能下腳。你們等等,我去抱兩床被褥。”


    他一通倒騰,也不叫旁邊倆人幫手,自顧快步出去,留提燈和那黑衣男子在房。


    屋裏一下就安靜起來。


    提燈抱著包袱,仰頭盯著帽簷下的陰影,一聲不吭。


    對方被他看得不自在,剛側身想躲,提燈二話不說把步子一挪,又站在那人麵前,還打量著看。


    兩個人渾身濕透,提燈一張臉凍得青白,濕法貼在脖子和後背衣裳,饒是落魄,眼神依舊淩厲不減。


    他剛要開口,薑昌又從外頭抱了幾床被褥進來:“還愣著幹什麼?瞧這一身濕的,地上都是水。外頭院子生了火,還不緊著去烤烤。這兩日才開春呢,也不怕凍著。”


    說著,把被褥往床上一扔,順手在地上鋪了草席,連連推著兩個人往外走:“去烤烤火,快去!


    提燈到了門檻處,瞧見院子中那團熊熊的火,遲遲不邁步。


    披風下的人才一抬腳,見提燈不動,又把腿收迴去,默默轉頭看著他。


    提燈什麼話都不說,隻一味凝視那團火出神,又聽裏間薑昌聲音傳出來:“怎麼了?怎麼不出去?”


    這才跨出門檻去了。


    即便去了,他也隻坐在屋簷下,勉強到那火惹出的光暈邊沿,便再不肯往前挪。


    黑衣人見他坐定,也悶聲守在他後頭不過去。


    薑昌出來見這二人擱火堆坐得老遠,一跺腳:“嗐!坐那麼遠,哪能將身上烤幹?我看這柴火幹了你倆衣服也幹不了!


    說話間就拉著提燈靠近火堆,還有半丈遠的距離,提燈說什麼也不動了。


    薑昌無法,隻得將就他。


    三人圍著火堆坐下,提燈一邊拆包袱,一遍跟薑昌搭話:“你阿妹不出來?”


    薑昌拿著木棍戳他早前埋在火堆下的地瓜土豆,一張臉由火光映得紅燦燦的:“姑娘家,哪能隨便出門的。一會兒我給她送吃的進去就成。待會兒我支個架子,你倆把外頭衣服脫了,趁火不那麼旺的時候放上去烘一下。”又衝對麵道:“都到這兒了,帽子放下吧!不然頭發怎麼幹呢?”


    提燈正把包袱裏的那盞八角燈拿出來,聽見這話,也順勢往一邊看過去。


    那人仍舊不動彈。


    “罷了。”薑昌笑笑,“難不難受,還用旁人操心麼。”


    他收了視線,瞥見提燈從包袱裏扯出一塊深色布料,像是什麼衣裳,可又沒全拿出來,隻抓著一點衣袖的邊角搭在手心伸出去烤,其餘還藏在懷裏。


    “你這得烤到何年何月?”薑昌以為是包袱裏頭是衣料太過大件,惹提燈不便宜,便欲起身,“我馬上拿竹架來,你把包裏的衣裳晾架子上。”


    提燈道:“不用!


    又說:“我就這麼烤。”


    薑昌才離了凳子,見提燈不似假意推脫,複坐下:“要這麼烤,我看三更方能烤完!


    提燈聽他打趣,便也揚了揚唇:“那我就烤到三更!


    柴火底下傳出香味,薑昌將土豆地瓜扒出來,攆幾個到提燈腳邊,又不停換手捧著扔到對麵:“今天匆忙,沒什麼可吃,你們填填肚子。明天殺雞!


    提燈看著地上的土豆:“你家雞都喂什麼?”


    “包穀,磨成麵混點小米,”薑昌朝右邊菜圃一揚下巴,“也摻點自己種的菜!


    “沒別的了?”


    薑昌又笑:“你們別嫌,我雖家貧,卻還不會虧待了幾隻雞。瞧你這打扮,通身氣派,隻怕是哪座城裏嬌養的矜貴公子,不了解牲畜的喂法,便隻當我這雞吃得糟糕了些。殊不知這樣的糧食已是上好,養出來一身肉,也是香的!


    提燈不置可否,又問:“你家裏可還有別的畜牲?牛羊什麼的?”


    薑昌剝著土豆皮搖頭:“荒年亂世的,羊羔牛犢比人命都值錢。我哪養得起呢!


    他將手中剝好的土豆遞給提燈:“邊吃邊烤吧!


    提燈正接過去,就聽薑昌低唿:“你這琉璃燈也精致。我能看看?”


    提燈點頭,狀似無意地笑道:“荒年亂世,你竟一眼認得出什麼是琉璃。”


    薑昌拿燈的動作一僵,很快便解釋:“城主老爺們總愛用。我有時進府幫工,瞧得多了,也就認得。”


    天已全黑了下來。


    薑昌剛把琉璃燈托在手裏,就見中央燈臺上有一紅點處猝然升起一簇火苗,明亮躍動。


    於是更驚歎:“怎麼無火自燃呢?”


    那邊帽簷下垂頭烤火的人也望過來。


    提燈把手裏的衣料換了一邊接著烤:“這燈無需油火。遇陰則燃,遇陽則暗!


    薑昌問:“何意?”


    提燈掃了他一眼,說:“日為陽,月為陰;晝為陽,夜為陰;雄為陽,雌為陰;生為陽,死為陰。此時黑夜,值陰際,它便亮了。”


    “那可奇了,”薑昌道,“夜為陰,可我為陽,為何它選擇亮,而不選擇熄呢?”


    提燈乜斜著他,反問:“你覺得這燈是死物還是活物?”


    “如此靈巧,當是活物!


    “既是活物,它為何一直在我身上,從不離開?”


    薑昌一愣:“它……認你為主?”


    提燈放下土豆,從薑昌手中接過琉璃燈,剛一到手,那燈竟就熄了。


    薑昌又歎:“我還說呢。若是欲陰則燃,那一到晚上,豈不亮個通宵?可叫人怎麼睡覺!


    “它所在是為辨認,不為照明!碧釤裟笾鵁舭,一時,那燈又燃了,火苗在他眸子裏躥動著,“既認我為主,當與我心意相通,知我何時需要,何時不要!


    他舉著燈,緩緩貼近薑昌的臉,就在琉璃燈罩快挨上薑昌眉眼時,這燈忽又熄了。


    薑昌不動聲色,隻對提燈笑:“看來方才那一下,證明我確實是個雄的了!


    提燈收手,放下燈,轉過去繼續烤火:“那一下,證明你是個活的!


    薑昌像沒聽到,並不接話,彎腰撿了幾個地瓜便要離開:“我去給我阿妹送吃的。你們烤熱了,那兒就是井,打水洗漱洗漱就睡吧。我也休息了!


    提燈和那黑衣人又在外坐了很久。


    夜深時分,提燈仍烤著衣裳,如他所說,烤不幹就不睡。


    黑衣人起先還與他一起坐著,坐久了,渾身都幹了,總沒理由再坐下去。


    提燈頻頻朝旁邊看,看到最後,黑衣人噌的起身,往屋裏去,留他一人悶頭烤了多時。


    快三更天,提燈驀地毫無預警一迴頭,果真見二人睡覺的房裏,穿披風那人站在窗邊守著,正對著他的方向。一見提燈望過來,忙不迭低頭掀了杯子倒水喝。


    提燈盯他片刻,冷冷一笑,收起包袱迴房。


    踏入房門時對方已經很自覺睡在底下草席上。


    提燈跨過他走到床前,將燈安置在床頭,琉璃罩子裏亮起來,亮得比在外頭柔和許多,不至於擾人入眠,又能夠讓人將屋內光景看個大概。


    屋子裏很安靜。


    提燈上了床,耳邊是他二人的唿吸。他將包袱裏那件烤了一夜的衣裳拿出來,放在眼下仔細檢查,看有沒有髒汙褶皺。


    上好的料子,褶子倒是不容易起,就是因著這衣服是黑色,髒汙檢查起來費眼睛些。


    提燈一點一點摸著看了半炷香,又拎著衣裳兩肩抖了抖。


    這時他察覺草席上傳來的唿吸聲忽然頓住。


    ——衣裳被提燈這麼一拎,在光下將尺寸模樣展露無遺:那不是提燈的衣裳,是謝九樓的。


    謝九樓的貼身衣裳。


    那天謝九樓因為玉雕小人兒的事氣極了,把提燈胡亂折騰一通,最後下床也沒穿裏衣,就草草披了最外邊一層出去打水,再迴去時哪裏還注意得了新換下的裏衣被誰撿了去。


    這衣裳和燈是提燈出門僅帶的兩樣東西,現在收拾幹淨了,屋裏燈也一滅,提燈沒管草席上的人什麼反應,隻把謝九樓的衣裳團在懷裏,倒頭睡下去,臉埋進衣裳,一夜闔眼,再沒別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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