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樓提刀落點,木雕漸漸有了人形。
隨後是四肢,衣衫,再到細處,頭發,衣褶,最後方是眉眼。
他竟也能像娘親當年把人刻得那樣生動了,當真是無師自通。
正刻到收尾,忽聽身邊輕輕低吟一聲。
謝九樓側頭一看,提燈緊閉雙目,眉頭微蹙,額上已發了細細的冷汗,手也向外抓著,口中含糊不清,不曉得在說什麼囈語。
這情形他是熟的,以往在無界處,提燈深更半夜被夢魘住也常有,幾乎和眼下差不多,隻是癥狀深淺不同。
“提燈。”謝九樓將木雕收進袖子,趕忙伸手,很快提燈抓著他便緊握不放。
“提燈,醒醒。”他伏在提燈耳邊低聲喊著,“快醒醒。”
喊是喊不醒的,提燈這怪癥積疾已久,時間越長,便越嚴重。一開始還隻像做噩夢似的一出聲就醒了,如今隨便魘上就是好幾刻鍾,推他叫他一概無用,隻有謝九樓靠近些,把人抱緊了,叫他聞到謝九樓的氣息才略能安撫片刻。
眼見著提燈滿臉發了汗,嘴裏也念念不停,謝九樓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瞧著這人睫毛簌簌抖著,渾身也蜷了起來,一摸,不曉得夢裏有什麼可怕,竟讓他抖成這樣。
“別怕。”謝九樓躬身把他抱住,慢慢拍著提燈的背,“別怕,醒醒。”
“謝九……”
提燈還囈語不停,頸上發絲盡濕,眼角淌了淚下來,卻怎麼都睜不開。
“什麼?”謝九樓低頭俯到提燈嘴邊,“你說什麼?”
“阿海海……”
提燈一瞬拉住謝九的手,指節泛白,驟然驚醒:“……阿海海!”
四目相對,提燈迴了神,先是一愣。
謝九樓定定看著他,然後錯開目光,無聲將手抽開,隻坐直了身子,沉默不語。
提燈掌心的溫度忽然抽離,抓空般動了動指尖,想要朝謝九樓伸過去,又不敢。
二人相對無言半晌,謝九樓要起身離開,身邊猛然探出手,將他衣擺抓住。
提燈眼角淚還沒幹,也不說話,隻仰頭望著他,手指死死攥著他的的衣角不鬆開。
謝九樓一側眼看下去,提燈就狀似無意地往他身邊挪近了點,再扯了他衣裳兩下。
“……”謝九樓別開頭,坐迴原位。
提燈悄悄兒蹭過來,枕在他腿邊,小聲道:“你還不睡。”
謝九樓不理他。
提燈又說:“我有點兒冷。”
說完等了一會兒,見謝九樓真不動彈,也罷了。
正要閉眼,頂上窸窸窣窣一陣,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便已被謝九樓迎麵嚴嚴實實抱住。
提燈靠在謝九樓胸前,真一點遠處的火光都見不著了,滿眼是謝九樓的衣領花樣,還有將他包圍的謝九樓的氣息。
他身上暖和了,不多時便又想睡,眼皮子剛合上,就聽謝九樓說:“趕明兒你進了城,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提燈立時要抬頭,被謝九樓按迴去。
他被迫埋在謝九樓胸膛,悶悶問:“怎麼我進城,你就要走?”
“不是你盼著我走?”
“我幾時盼著你走?”
“莫非你還盼著我留下?”
謝九樓這話說著像反諷,可脫了口,倒真希望提燈能給一個他想要的迴答了。
偏提燈這迴裝啞巴。
謝九樓兀自發笑,自己在期盼什麼呢?
人家的阿海海近在眼前了,多少日夜夢裏都掛念的人,他拿什麼來比?他自己厚著臉皮跟出來,有什麼資格讓提燈說“留下”兩個字?他算老幾呢。
真留下了,做什麼?做個燭臺,天天照著提燈春水東流不成?
他可沒那麼下賤。
“我就知道。”謝九樓冷笑,“野味再新鮮,哪抵得上城裏的東西?偶爾嚐一口還行,嚐了三百年,你早該膩了。也委屈你了。你該進城,找讓你長久舒服的口味才對。”
提燈不接他話茬,隻抵著他胸口,放在他後背的雙手又把他衣裳揪緊了道:“你別走。”
“我不走?我不走,守著你到你阿海海跟前,看你跟他敘舊?”
“這不是沒到。”提燈心裏一急,跟他倔起來,“等那時,我叫你走,你再走。”
謝九樓叫這輕飄飄一聲吩咐震得話都說不出口。
“你把我當什麼?”他問,“當真隻配跟你茍且的人麼?”
提燈怔了怔,方才意識到自己慌不擇言了。
“我不是……”
“我竟不知你原來惡劣至此了。”謝九樓扔抱著提燈沒動,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惡寒。
“提燈,你真是作踐人的一把好手。”-
二早一群人起來,最早察覺倆人之間氣氛不對勁的人是楚空遙。
他沒吭聲,而是走過去碰了碰鶴頂紅:“今兒進城麼?做什麼?”
鶴頂紅嫌惡躲開,還拍了拍被他碰到的胳膊:“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楚空遙挑眉,“你跟提燈那麼親近,我以為他早告訴你了。”
鶴頂紅一噎,扭頭就衝樹下二人道:“提燈,今兒進城做什麼?!”
提燈還沒開口,謝九樓就收拾著衣服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你不去?”鶴頂紅一聽,跑過來問,“你不跟我們進城,你做什麼?”
“我隻能跟你們進城嗎?”謝九樓一麵舉著外衫拍灰,一麵問,“我就不能迴去?”
鶴頂紅莫名其妙被嗆了一遭,目光轉向提燈,提燈隻盯著謝九樓,一言不發,滿眼都是話。他又覷著謝九樓臉色,才明白自己這是給人拿著指桑罵槐了。
“不去就不去麼。”鶴頂紅嘀咕,“衝我發什麼脾氣。”
一迴身,見楚空遙捏著扇子笑。
鶴頂紅氣紅了眼,反應過來,大步流星走迴去,湊到楚空遙耳下:“我說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輩子都這麼陰險。”
楚空遙:“謬讚。”
那邊謝九樓拍個衣服,東南西北轉了遍,他往哪邊轉,提燈就跟著盯到哪。
幹脆手一放,冷冷道:“圍著我轉做什麼?不緊著時間進城,叫你家阿海海等急了,可怎麼交代?”
提燈低了低頭,問:“真走?”
謝九樓背過去,又舉著衣裳拍,就是八百年積的灰也該拍幹淨了,不曉得在拍什麼:“不走?再跟你去哪個林子茍且一迴?可不敢。野味兒味道大,惹你一身腥,到時候人家不理你,別怪到我頭上。”
說著,就側身往提燈手裏塞了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提燈一看,是那個玉雕小人。
“還你。”謝九樓說,“他陪著你且夠了,還要我做什麼。”
提燈對著玉雕沉思片刻,忽抬眼問:“有他你就不陪我了?”
謝九樓不吱聲。
提燈突然揚手把玉雕往後一拋,謝九樓猝不及防,眼睜睜看著它砸在石子灘上。
“沒了。”提燈直著脖子說。
兩個人直勾勾對視一陣,謝九樓穿起衣服,轉身邁步:“送你見了他我就走。”
提燈踩著他影子跟上去,又被謝九樓迴頭嚇得一退,聽道:“別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