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空遙找到謝九樓那會兒,謝九樓正站在一條死巷口,雙臂交叉,閉眼仰頭靠在牆麵裝死。
“做什麼?”楚空遙握著扇子往他後方一打,“西北風在那頭吹,站反了,仔細一會兒喝不飽。”
謝九樓睜眼,無奈看著他。
楚空遙便笑:“你告訴我,你跑什麼?”
“不跑,給人看笑話?”謝九樓從巷子口走出來,就近挑了家在外頭擺攤的麵攤子,要了碗最簡單的陽春麵,“你沒聽見麼?他要去找人了。”
“找誰把你嚇成這樣?”
謝九樓挑了一筷子麵,放在嘴邊吹了又吹。麵涼了,卻舉著筷子遲遲不吃,也不說話。
楚空遙一眼洞察,話裏話外更涼悠悠:“怕什麼?你既決心要跟來,便該清楚橫豎是躲不過的。今日不過是提燈第一次去見他,以後他二人濃情蜜意時,提燈三五日不來,你尚且能忍;三五月不來,你又如何?三五年不來,你舍得不去找麼?——你若舍得,便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屆時舍不得,便注定是要和那人碰麵的。今日能吃陽春麵,他日逼得你非去不可的時候,也吃陽春麵不成?”
謝九樓垂眼:“提燈總該……提前同我說一聲才是。”
像今日這樣,未免叫他太過狼狽。
楚空遙隻笑著問:“他離開無界處那日,可提前同你說了?”
謝九樓不言。
“他不提前同你說,你不照樣跟來了?”楚空遙道,“說與不說,能讓你掛念他的心收斂半分麼?你知道什麼叫有恃無恐?多劃一刀,少劃一刀,總之你那顆心是不會死的。他又何必憐惜你呢。”
謝九樓將筷子往碗上一拍,那碗麵終究一口沒動。
正當嘴裏心裏都不是滋味的時候,遠處漸有人聲往這邊沸騰而來。
他二人聽著周邊百姓議論,方知是昨日隨蝣人進城的巫女感念無相觀音廣散恩澤,特宣布在觀音誕辰這日的申時於城中搭臺,為城內百姓無償占卜預測,前世今生,去路吉兇,有緣者皆可求得一二。眼下正是吉時。
那女巫的寶車轆轆而行,最後停在謝九樓對麵的一處街口。
起先百姓不信天下有這等好事,雖遠遠紮堆七嘴八舌議論,卻沒一個人敢上前的。
最後是家裏三代殺豬的李屠夫,把手中宰刀往砧板上一定,心想他奶奶的,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我就去了,這下九流還敢訛上老子不成?
便一屁股坐在女巫對麵的長板凳上,眼一橫:“要報生辰八字麼?”
女巫蒙著麵,隻露出一雙妖嬈的眼睛,對他搖頭,隨後用蝣語說了句什麼。
她身邊一個顴骨高聳的瘦男人用通用語說:“神女命令你閉眼。”
李屠夫遲疑一瞬,皺眉閉眼。
隻見巫女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眼角輕輕一擦,又將手指放在了李屠夫印堂處,自己也閉上眼。
片刻後,瘦小的男人說:“可以了。”
李屠夫睜眼,聽男人跟著巫女一句一句地翻譯,竟是把他祖上何處,因何來此,籍貫出生,連同家中幾口人氏都一一據實說了出來。
李屠夫不屑:“這些隨便打聽就知道。”
巫女喝了口茶,又緩緩開口。
便聽她身邊那男人道:“你家夫人上月生了個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因尚不足月,便沒有取名,一家上下隻管那孩子叫李老二。又因家貧,舍不得出錢請摸骨師來為他摸骨。然,李老二是萬裏挑一的玄種,自生下來,便是格者,不出八歲,定能修到“脈”境。”
李屠夫臉色變了又變,抓著汗衫衣角使勁兒擦手,坐立不安。
巫女扔出幾粒碎銀。
“我們神女念在你是今天第一個有緣人,把這錢送你。你拿著錢,快快去請一個摸骨師傅迴家。若一切如她所言,希望你能好好栽培你的二兒子,不要辜負他的天分。”
李屠夫將信將疑拿了錢,健步如飛請摸骨師傅去了。
不過一時半刻,李屠夫匆匆跑迴來,淨是橫肉的臉上因興奮而不斷淌汗,離巫女還有十幾丈遠便揮著手大喊:“神女!……菩薩!……菩薩!”
他眼中閃著激動的光,一到臺前便撲通跪下:“菩薩神通廣大……我家那小子……當、當真是個格!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娑婆大陸,玄者本就是少數,“格”更是玄道中的鳳毛麟角。入此道者,定為臥龍鳳雛。出人頭地,名滿天下,隻要不出大的差池,那是遲早的事。李屠夫一家三代以殺豬為生,得了這個兒子,得是祖墳的青煙把天下男人都給冒綠的程度。
楚空遙聽著旁人這麼議論,默默看了看謝九樓頭頂。
——此言非虛。
“你笑什麼?”謝九樓問。
“沒什麼。”楚空遙幹咳一聲,望著四麵八方往巫女占卜處蜂擁而去的人群,“今兒真是處處都有熱鬧。”
這種熱鬧,謝九樓從不感興趣。
若一個人的命從出生就定了,不管怎麼走都會是一樣的路——信這話的人,還去算命做什麼?算過了,難道就能改變嗎?——不信這話的人,更不必算。
活著最大的意思,不就是為了去追趕明天的未知麼?
但是他不找熱鬧,熱鬧卻要找他。
臺上巫女隻往人群中一掃,掃過麵攤上二人,便側頭對身邊侍女耳語了幾句。
侍女頷首走到桌前:“兩位爺,神女與你們有緣,邀二位過去。隻求二位當個樂子,姑妄聽她胡謅幾句。”
二人對視一眼,便過去了。
楚空遙一身琳瑯,率先在桌前撩袍坐下。
巫女還像先前那樣擦拭眼角,將手指放在他印堂。
末了,聽她身邊的男人說:“您的出身至貴至賤,奉承你的人也唾棄你,鄙夷你的人也羨慕你。你在太陽之下,你是地上的影子。太陽越強烈,影子便越黑暗。你在金銀滿鏽的深淵,注定會傾慕高高盤旋的鳥兒。你是浪子,臨終卻因愛而死。”
楚空遙的笑永遠那樣毫無破綻,他沒有因為巫女的話有過一絲動容,怎麼風度翩翩地落座,就怎麼風度翩翩地離開。
接著巫女望向謝九樓。
看來想溜也溜不掉,謝九樓摸摸鼻子,款款坐下。
他隻感覺對方的手指剛碰到他眉間,就已經開始說話。
“……你一生輝煌,榮耀加冕。你曾遊走在最熱烈的戰場,用滾滾赤血劃定國家的邊際,你屹立萬人之上,心卻無比寂寞。”
“你死過兩次。一次死在火裏,一次萬箭穿心。”
“兩次,都死得孤苦伶仃。”
謝九樓蹙了蹙眉,在心中嗔怒這巫女胡說——一個人怎麼可能死兩次?
他出於教養沒有立刻睜眼,哪曉得下一刻耳邊便是“滋啦”一聲。雖微弱,謝九樓卻聽得很清楚。
女巫驟然低唿著抽迴了手。
他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對方已提裙起身,連寶馬香車都趕不及坐,逃離一般往來時的路上奔跑。
謝九樓追上去,也有很多想找她看命的人跟著追上去。
但是有數十個蝣人保駕護航,他們根本無法靠近前麵匆匆離開的巫女,隻瞧得見她隨風飛舞的頭紗。
忽然,巫女停下腳步。
她轉過來,眼角不知何時流下一滴鮮紅的血液。
女巫定定走向謝九樓,把那隻手舉到他眼前。
那根剛剛還放在謝九樓眉間的手指,整塊指腹,甚至第一根指節,都被燒爛了。
這迴她用通用語一字一字地說:“你逆風執炬,故而大火焚身。有神明赴火殉葬,他看到了我。他的血……在對我發出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