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樓瞧著他抬起左手嫻雅拭刀的模樣——尚且溫熱的鮮血擦到冰涼的皮革上,在提燈掌心聚成一捧,刀麵正反皆被擦得鋥亮,提燈右手仍緊握著刀柄,垂下雙臂,原本因聚在他手中已看不見顏色的血液隨著他的動作自掌心順流而下,從指尖如滴漏般接連落到地上,瞬間和他被染紅的衣襟一樣刺眼。就連握著刀的右手上那道疤痕也叫人倍感猙獰起來。
提燈擦著自己的血,仿佛事不幹己的姿態叫謝九樓隻覺一股涼意直透脊骨。
他何時變成這副性子的?
又或是以前在無界處,日子過得實在太平,沒有給過彼此見血的機會,提燈便藏得很好,從不這般怒急攻心圖窮匕見?
這些想法隻在瞬息,謝九樓根本懶得計較,手腳已先腦子一步行動,打橫抱起提燈便往樓下衝去。
提燈頸下的口子劃得太長太深,一時血流不止,謝九樓仍穿著一身裏衣,抱著人在街上橫衝直撞,行人紛紛避讓,隻看不清二人臉色誰比誰更慘白一些。
提燈並未反抗,極安靜地靠在謝九樓胸膛,低垂著眼,盛怒過後的麵容安若死水,一派漠然。
不過片刻,謝九樓便覺胸腔下方又濕又熱。
是提燈的血把他衣裳染透了。
“捂著……”他發瘋一般向醫館狂奔,兩側風景向後梭行得隻剩殘影,“把傷給我捂好!”
提燈紋絲不動,卻輕輕揚了揚唇,在謝九樓懷中猶如死人一般。
謝九樓闖進醫館,迎頭便往裏間鑽,放提燈躺上床,才四顧無措找大夫。
所幸大夫起初就跟在後頭進來,見了提燈傷勢便尋藥酒、麻沸散,又找來柳葉刀、鑷子並剪刀等器物。謝九樓跟個尾巴似的跟在大夫後頭,等人把刀器一一過了火,正要往提燈那邊走時,就見提燈不知何時坐了起來,右手握住刀柄緩緩抬至頸前,手背連著小臂青筋暴起,刀尖對外,刀柄抵住自己喉嚨,冷冷盯著麵前二人。
隻怕他們再走一步,這刀便要朝大夫飛去,又或者一轉向,割破提燈自己的喉嚨。
二人皆見此情景,皆一止步,不敢向前。
謝九樓急紅了眼,恨不能咬碎牙根問道:“非作死不成?”
提燈因著頸下淌血不止,雙唇已是灰白顏色。
他將視線從大夫臉上移向謝九樓,神色冷漠而空洞,隻淡淡開口:“下次,還讓人傷你麼?”
謝九樓急得發恨,偏又不敢輕舉妄動,攥緊拳頭望著提燈,又聽提燈問了一遍:“還讓麼?”
“……不讓。”謝九樓伸手,“把刀給我。”
“你發誓。”
“提燈!”
“你發誓!”
謝九樓氣得指尖發顫,收手時連帶袖子都拂出一陣破空聲。
“我發誓……日後誰也別想傷我謝九樓一根汗毛。”他耐著性子,“把刀給我。”
提燈並未就此罷休,隻聲音比先前更沒力些,握刀的手卻絲毫沒有鬆動:“若再讓人傷到,你怎麼辦?”
“……提燈!”
“你怎麼辦!”
提燈聲聲擲地,謝九樓盛怒之下一臉殺氣,昔日一眼叫人退避三舍的威嚴此時對著眼前的人竟沒有半分作用。
二人對峙過後相顧寂靜一息,謝九樓閉了閉眼,放低聲音道:“你想要我怎麼辦?”
“再被人暗傷,若還有命可活,就殺了傷你的人。”
謝九樓忙不迭正要答應,“好”字還未脫口,提燈竟還有下半句。
“若無命可活,就殺了我。”
謝九樓如鯁在喉,卻隻能應道:“……好,我答應你。把刀給我。”
“你發誓。”
謝九樓吸了口氣,深深看了提燈一眼,額前亦突突跳起了青筋:“我發誓……若下次再受傷,有命,就殺了傷我的人。沒命……就帶著你一起死。夠了嗎?”
他咬著牙低喝:“夠了嗎?!”
提燈聽他說完,方慢慢放下胳膊。
下一瞬,整個人徹底脫力,手中的刀哐當一聲落到地上,隨即半昏死過去。
謝九樓眼疾手快將他接住摟在懷裏,剛一抬頭,大夫便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連連道:“來得及……來得及……”
一麵說著,一麵給提燈灌了麻沸散,拿上桑皮細線縫合傷口,半晌感慨道:“若再進一寸,又或往上走些,哪還有留給你們吵架的功夫。”
又絮絮叨叨:“……什麼事過不去,要鬧到這一步呢?你們年輕,動輒拿命賭氣。可知這天下——不說別的,光我這一畝三分地的醫館,早晚進出的多少人,掙紮求生還討不到一日來活呢!成日隻看得到兩眼那麼大的天,一年十年的輸贏又算得了什麼?一輩子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好好一條命,非要糟踐給別人看。日後後悔,找誰賠呢?”
提燈雙目緊閉,唿吸起伏很微弱。謝九樓拂過他頭頂青絲,目光凝在他蒼白的臉上,並不說話-
楚空遙同鶴頂紅取了衣裳迴來,才一上樓就瞧見謝九樓房門大開著,檻外不曉得哪裏的血,濺了一尺來遠。
走進去看,才知房內並沒有人。
鶴頂紅趕忙跑去隔壁,葉鳴廊和囡囡除了隔得有點遠,並無他事。於是兩人叫來夥計,剛要詢問發生了什麼,謝九樓便抱著提燈步步沉重上樓來。
鶴頂紅又不似楚空遙,並不清楚前一輪發生的事,當下打眼一看:提燈昏迷在謝九樓懷裏,因著謝九樓高大,更顯得他又輕又小的一個,臉朝裏偏著,手也垂了一隻下來,頸側頭發遮住模樣,唯這二人一身,尤其提燈,像被人兜頭潑了盆血似的,脖子以下上半身衣裳盡染紅了。謝九樓身上雖血跡不多,卻穿得相當不成體統,竟像就著一層裏衣到外頭奔波了一圈迴來。
看得鶴頂紅當即便呆了。
楚空遙卻不問如何,隻笑著打趣:“怎麼你二人今日閑得慌,挨個灑血玩玩?”
謝九樓臉色陰沉得厲害,並不搭理他,徑直往房裏走,隻路過楚空遙時橫他一眼:“待會兒再找你算賬。”
楚空遙並不惱,笑吟吟幫謝九樓關上了門。
鶴頂紅愣了半天,門一關才驚醒著要進去看人,被楚空遙拎著後領拉迴來:“你是覺著自個兒比他會照顧提燈,還是覺著提燈比起他,更離不得你?”
“可是……”鶴頂紅一急,“誰知道提燈這傷是不是他弄的!”
話音一落,房門驀地從裏被打開,鶴頂紅下意識噤了聲,眼睜睜目送謝九樓滿臉寒意地下樓。
“……他幹什麼去?”
“打水,給你家寶貝提燈擦身。”楚空遙睨著他,“現在還擔心提燈會出什麼好歹麼?”
鶴頂紅一時語塞,撇了撇嘴:“我也能做。”
楚空遙忽然負手傾身過去:“他做,那是他跟人家提燈日夜同床共枕的關係,應該的;你做?你什麼身份,上趕著去伺候?小廝、下人不成?”
“小廝如何?下人如何?”鶴頂紅揚著臉,倒逼得楚空遙微微一退,“提燈願意,我便做。哪像你楚二公子,是整日高高在上,殺了人都要奴才擦刀的主子呢?”
楚空遙笑容一僵,眼角竟縮了縮:“我們三百年前見過?”
鶴頂紅冷笑:“一隻山野精怪,哪裏能入二公子的眼。”
他將身一撤,轉頭便迴房去了。
楚空遙瞧著他的背影,恍惚間看到鶴頂紅的手腕處,自袖口露出一角黑色緞巾-
提燈醒來已約莫夜半。
房內一燈如豆,正將熄未熄。
他睜眼時並未感到太多不適,屋裏昏暗,謝九樓披著那件湖藍底織孔雀蓮花紋的錦袍,坐在床前腳踏,一手撐著下頜打盹,身軀擋住床前大半燈光。
提燈很快適應了光線。
他先是感覺自己手上攥著什麼東西,用指頭摩挲兩下,應是極軟的布料。
提燈低下眼,見謝九樓另一手擱在床沿,本該垂在一側的錦袍袖子此時掩在被褥裏——這就是被他抓在手裏的東西。
他鬆了手,目光悠悠轉迴謝九樓臉上,瞥見謝九樓脖子下的紗布,自己身上同一位置的傷口才後知後覺有了痛感。
謝九樓後側方放了盆水,早涼了,錦帕搭在盆沿,血洗不幹淨,呈現淡淡的紅色。提燈身上已沒了多餘的血跡,衣裳也換了幹爽的一套,領口有些大,不消看,他從睜眼那一刻起就聞出自己身上是謝九樓的衣裳。
他對著這張臉看了很久,被子裏的手慢慢伸出去,小心翼翼握上謝九樓的無名指。
起先提燈隻敢抓一個指節,抓住了,謝九樓並沒醒,他便大著膽子又往前伸,抓住大半根手指。
這時謝九樓醒了。
提燈心下一空,卻忘了閉眼,怔怔和謝九樓對上視線,反把謝九樓瞧得一愣。
須臾,謝九樓先開口,聲音有些澀啞:“……醒了?”
提燈悄悄緊了緊抓著謝九樓指頭的那隻手,點點頭。
許是謝九樓太疲憊,還沒從剛才那一覺徹底轉醒,眼下二人在朦朧光暈下對視少頃,白日發生的事漸漸有三兩碎片跌進謝九樓的腦子。
提燈這會子縮在被子裏,露出巴掌大一張臉,乖巧得很。兩隻眼睛幹淨得一如從前,玻璃珠裏蕩著燭火那樣靈透,直勾勾的,帶著點故意露怯的討好,像過去無數次謝九樓以為的那樣,不過一隻搖尾的小獸,給點甜頭就能喂熟。
提燈這樣子,差點就叫他恍惚了。
如果不是滿屋自尚未褪去的血腥氣,謝九樓真要懷疑夜前下午的事是他一場幻覺。
他將手指從提燈掌心一抽,兀自起身,不鹹不淡道:“那你再休息會兒。”
提燈眼珠子跟著他往上抬:“你呢?”
謝九樓拉了拉身上的袍子:“我出去走走。”
才一轉身,提燈便又快又準地逮住他袖口。
“陪我睡會兒。”
謝九樓一動不動。
提燈扯了扯袖子。
謝九樓還是不動。
提燈又扯扯。
“早前不是那麼能耐?”謝九樓突然側過臉來,冷眼朝提燈乜斜道,“這會兒裝哪門子乖?”
提燈仍逮著他沒放,低著眼皮小聲說:“被子鑽風,吹著傷,怪涼的。”
“……”
良久,謝九樓嫌惡著哼了一聲,把肩上袍子一扯,用力扔到床角,掀開被子便躺了進去——
謝九樓:有點骨氣,但不多-
(五百收咯,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