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連唿吸聲都快聽不到了。
隻有提燈一個人行雲流水地洗帕子、擦身、淘水,最後係上裏衣抱著水盆走到院外去,約莫是倒水。
良久,葉鳴廊緩緩伸手扯了扯鶴頂紅:“走……走不……”
鶴頂紅如夢初醒,幾下穿了衣裳走到葉鳴廊身後去推車,臨走前還是忍不住瞟了謝九樓兩眼。
楚空遙也取了衣裳套上,順道把謝九樓的扔過去,離開時拍拍謝九樓的肩:“玩得挺花啊。”
提燈再迴來,院子竟空無一人,守在外頭的囡囡也被鶴頂紅逮迴去了。
謝九樓一言不發地過去給他披上外衣,攏了又攏,半晌欲言又止,才拿上琉璃燈說道:“走吧。”
二人並肩跨了門檻,正穿過抱廈,提燈伸手過去,悄聲抓住謝九樓兩根手指頭。
“怎麼了?”抱廈裏沒燃燈,黑得厲害,謝九樓隻當他害怕,要自己牽著走。
提燈的聲音又輕又緩:“你耳朵,好紅。”
兩個人都看不見彼此,提燈話音一落,屋裏宛如沒人似的沉寂著。過了會兒,提燈才聽對麵輕輕笑了一下。
謝九樓把手指從他掌心抽出來,反握住他的手背,說:“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再告訴外人。”
提燈想了想,歪頭道:“淫紋?”
謝九樓當即咳了一聲,支吾著轉頭:“嗯。”
提燈被牽著,快步走出去,臨到門前,還緊著問:“以後?”
謝九樓側首過去:“以後。”
提燈問:“以後,你還給我紋?”
謝九樓:……
這隱約有些期待的語氣是怎麼迴事?
他哭笑不得歎了口氣,停下腳步,認真道:“不管還紋不紋,都不要告訴別人。”
提燈像是懂了,點點頭。
謝九樓就要走,又聽提燈追著問:“那還紋嗎?”
“……”謝九樓來氣了,說,“不紋。”
提燈愣了愣,忽地抽手,這讓謝九樓頓感身邊的熱氣一下子離他遠了,且還在往迴走。
“去哪?”他問。
提燈說:“找道長。”
謝九樓:“找道長做什麼?”
提燈:“問點事。”
“什麼事?”
“身上有淫紋能不能住在觀裏。”
謝九樓:……
“迴來。”
提燈站著不動。
兩個人僵持不下,最終還是謝九樓讓了步,一本正經嗬訓道:“眼下有正事不是?白日說了急著上山去取東西,現在又磨嘰什麼?脖子上藥也該換了,一會兒找道長,一會兒威脅我,光想不正經的去,到底什麼要緊?”
提燈不吭聲。
謝九樓趁勢又放低了聲音哄道:“你先迴來。也替我換一迴藥。眼見天熱起來,我傷口難受得很。趕明兒下了山,要如何,我都依你。”
他往前方黑暗裏招招手:“……快過來。”
提燈慢騰騰挨過去了。
一過去,就被謝九樓逮著手腕不鬆開,疾步拉到臥房,門一關,謝九樓冷下臉來:“坐好。”
提燈坐好。謝九樓去床上拆包袱找藥。拿好了藥瓶子和紗布過去,就見提燈直著脖子望他,眼睛都不眨。
謝九樓心一暗:“又想打什麼主意?”
提燈說:“當真什麼都依我?”
“依你。”他把藥瓶子放上桌,彎下腰,示意提燈仰頭,一邊拆紗布一邊問,“你想做什麼?”
提燈睜圓眼睛看著房頂木梁:“我想要我的刀。”
謝九樓眼抬了一抬:“你的刀?”
“……”提燈小聲咕噥,“……就是我的。”
謝九樓取了紗布,站直起來開藥瓶子,慢條斯理對著桌子搗鼓,說:“不給。”
提燈身子往後靠:“那我不換藥。”
謝九樓先是拿鼻子出氣笑了一聲,瞥了提燈一眼,涼悠悠道:“好啊。”
提燈一怔。
但見謝九樓把手裏調好的藥膏往桌上一扔,掀了衣擺就往桌子另一邊的椅子裏一坐:“那我也不換,咱倆比著誰先爛。”
他比提燈傷得早,藥也上得早,昨日匆匆忙忙,到了夜裏就該換一次的,也沒換,加之又喝了酒,早拖延不得了。
提燈低了低頭,又轉過去看看藥,又低了低頭,接著悄悄把手放到桌上,指尖抵著藥瓶子,往謝九樓那邊推了推。
謝九樓不理他,他又推了推。
這時才聽謝九樓冷聲問:“還換不換?”
提燈啄米似的點點頭。
謝九樓乘勝又問:“那還要你的刀麼?”
提燈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點頭。
——知道錯了,但是下次還敢。
謝九樓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一拍桌子——
悶頭給提燈上藥去了。
提燈仰著脖子,低眼打量謝九樓臉色,心裏拐了八十個彎,眼珠子一轉,便故意“嘶”的一聲。
謝九樓登時手一頓:“疼?”
提燈甕聲道:“嗯。火辣辣的。”
他說完,沒聽到迴應。等了會兒,傷口處傳來細細涼涼的吹拂感。
“現在呢?”謝九樓問。
提燈抿著嘴,兩眼亮亮地又望迴頂上:“再吹吹。”
這藥上了有小一刻鍾,謝九樓下手小心得很,紗布包完,提燈臉色尚且還好,他反出了一頭細汗,長籲一口氣,方坐下讓提燈給他換了藥。
提燈微佝在謝九樓身前,才換完起身收拾桌上瓶瓶罐罐,突然目光一凝,耳朵輕動,停下手對謝九樓道:“想燒盆熱水,泡腳。”
謝九樓坐得脖子酸,正愁沒地方活動,聞言便起來:“那你等我。”
提燈目送他離開,待謝九樓走遠之後,抬手把門一關,揮袖熄了房中油燈,竟就上床臥著了。
入夜晚風吹得緊,老舊木門鼓鼓地撞門檻,沉悶悶的,就跟夜風長了手一般,抓著門框往裏蓋。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滲進來,是青白色,絲絲縷縷,像許多眼睛凝視到屋裏,一點兒也不清透,死氣沉沉的。
提燈背門而臥,聽見敲門聲那一刻,便合上了雙目。
門外人見裏頭不應,又連敲數下,隻力道愈發輕了。
提燈仍充耳不聞。
下一瞬,門板的窗格上貼上來一張瘦骨嶙峋的臉。
那臉仿佛沒有血肉,隻一個頭骨的輪廓,高高的顴骨在窗紙上映出兩團黑影,接著便是向下走的頜骨與下巴,還有濃黑的印堂。
可那對發著綠光的眼珠子,明明還貼著窗戶緩緩移動,四處尋找著房裏人的身影,巡視過後,定格在了提燈的脊背上。
門板被推開,發出鈍啞的吱呀聲。
一條長而枯瘦的影子拖行在地上,來人腳步極輕,似遊蛇一寸寸靠近床榻。
一隻幹癟得皮都起了褶皺的手掌放到了提燈肩上。
“謝九,”提燈沒轉過來,隻把手搭上去,開口道,“迴來了?”
“迴來了。”一道蒼老尖細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來取你的命。”
提燈脊背輕震,像是笑了一下:“就憑你。”
他緩緩自枕上轉過頭,睜開一雙清亮的眸子,房中桌上那盞琉璃燈隨之悄無聲息躥騰出一束火苗。
提燈看清來人,果真是那老道。
隻是此時這人已經沒了白日所見時的精氣神,麵色青黃,瘦如骷髏,一身老皮溝壑橫生,眼白渾濁,眼珠泛綠,一口屍牙占據了下半張臉,行動僵硬卻迅速,隻如一副活動的骨架。
“你也配!”
提燈話落手起,肩上五指往前一探,死死抓住對方硬如鋼板的小臂,順勢往下一擰,借力旋身而起,另一手拍向床板,往前用力,便把老道自床前摜退數尺來遠。
二人殺出一陣勁風,竟吹得大開的門板轟一聲合上,連同一房整排的五塊板子都震了幾震。
老道剎腳站穩,又伸手朝提燈麵門抓去。
提燈隻冷眼站在原地不動,待對方數寸長的指甲離他不過一步之遙時忽將身往內側一轉,在老道胳膊與他麵頰擦過之際抬手抓住對方內肘,再發力一扯,就借著此間反力飛身坐在了老道肩上,兩腿扣住老道腋下,雙手掌心按著對方太陽穴向中使力,四指狠狠掐在對方頭頂,任身下如何橫衝直撞,都穩坐不動。
“我說怎麼進了峽中半日,還不見老倀現身。原來是你啊道長!”提燈咬著牙根,略略低身,眼角微微縮動,“讓我看看,你的人皮縫開在哪……在哪!”
那老倀隻覺大腦鼓脹,似是要被兩邊相衝的力道給生生擠爆,一時連提燈別在他雙肩的兩腿都忘了去抓,隻胡亂向上舉找著,蒙頭亂撞,叫聲嘶啞,發瘋一樣要叫提燈的雙手從他耳邊拿開。
提燈身體隨他轉動,一時麵牆,一時麵窗,少頃,他便哼笑道:“原來在這兒。”
那是極細的一條線,就在老倀鬼頭皮發縫之中,不仔細看,隻當是根頭發罷了。
提燈指尖掐著那條線,右手下意識便往靴子伸去,夠到空空的靴口,才恍然想起那把刀已被謝九樓收去了。
老倀趁他空出手的當兒,急急便要去逮提燈放在它腦袋上的另一隻手,同時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難與之匹敵,口中尖叫竟變了調,不似先前那般雜亂無序。
“你還想叫誰?”提燈驟然抬起放空的右手繞到老倀頸前,胳膊收緊,扣住老倀脖子,左手握拳,一起一落,直直往對方頭骨上砸去。每砸一下,沉悶的撞擊聲都足以蓋過老倀嘴中的曲調。
連砸數十下後,老倀步履逐漸蹣跚,聲音也斷斷續續,提燈左手骨節被反力震麻,暫時沒了知覺,便攤開手,用掌心兜住老倀下巴,下一刻,驀地朝後上方用力一抬,再往他的方向一拔一錯——
他的手背青筋已快透過那層黑色皮革凸顯出來,而老倀的叫聲就此打住,其後頸骨頭,亦盡斷了。
提燈仍未放手,端端坐在老倀肩頭,彎著腰,偏了偏耳朵,低身道:“以為我沒刀,就剝不了你的皮了?”
說著,左手漸漸鬆了力道,但並未完全放開,隻四指輕輕摳住老倀喉結的位置,兀地一掐,老倀脖頸處血筋軟骨盡數破裂,隨即便是人皮被撕開的聲音-
謝九樓端著盆熱水迴來的時候,提燈正坐在床下,借著月光給老倀剝皮。
才剝完腦袋,那老倀的頭骨便斷落在地,骨碌碌滾了不遠。
提燈隻看了一眼,本不想管,卻在低頭時聽到謝九樓漸近的腳步聲。
大概還有一條迴廊就到房門口了。
他當即起身,走過去拿起那個骷髏,迴到床前,左右看看,一時不知找不到藏在何處,便蹲下身,把那顆腦袋扔進了床底。
許是力氣大了些,那腦袋滾進去碰了壁,又轆轆滾出來。提燈蹙了蹙眉,站起身一腳把還沒剝完皮的那具身體給踢了進去,正好擋住差點滾出來的頭顱。
他麵向房門等謝九樓進來,想了想,又往床底踢了踢。踢到足夠裏麵,這才放下心來。
謝九樓一推門,房裏烏漆嘛黑,提燈呆呆站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站在那做什麼?”他放下水盆,朝提燈走過去,“屋裏燈怎麼滅了?”
提燈搖搖頭:“不知道。”
謝九樓笑道:“該不會是怕,才躲那麼裏麵去的?”
他說著,便把提燈牽過去,才走了沒兩步,忽一迴頭,凝神看了提燈放在他掌心的手好一會兒,方問:“你抖什麼?”
提燈左手先前砸老倀頭骨時太過用力,被反震得厲害,眼下恢複知覺沒一會兒,剛才活動著還好,一停下來,便有些發顫,也非他能控製的。
他低著眼睛沉默片刻,一點一點地抬起來,對謝九樓說:“……我害怕。”
床底剛被分屍的老倀:……
“怕什麼?”謝九樓沒有多疑,拉著他坐下,一麵蹲下身替提燈脫鞋,一麵問,“怕黑?”
提燈點頭,點完又意識到此時謝九樓還低著腦袋,便出聲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