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八不知道謝九樓在幹什麼,見這人一直不轉過來,他也幹脆往後一仰,兩隻胳膊撐著床板,眼還盯著謝九樓的背影,手已經摸進被褥底下去找棗兒吃了。
棗兒是阿嬤灑的,百十八等她一走,就把床上的幹果攏作一堆,幾口吃完,悄悄跑去把桌上的也抓了兩把藏在被褥下。
正吃著,謝九樓突然轉過來。
百十八腮幫子一停,警惕地看著他走過來。
謝九樓挨著床尾坐下,慣用在軍營裏頭的姿勢,兩手朝內撐在大腿上,一坐就是一盞茶,跟老僧入定似的。
百十八側側瞅他,瞅得雙目泛酸,兩個一人床頭一人床尾僵持了許久,謝九樓忽道:“睡覺吧。”
說完也不看百十八,自個兒上了床,窸窸窣窣收拾,兩床被褥,一床自己蓋著,一床抱到自己身邊的位置,貼著牆就合衣躺下,閉眼睡起來。
百十八聽不明白他說什麼,隻慶幸還好自己剛才把棗兒全從被褥底下拿出了。
他見謝九樓這麼躺,他也有樣學樣,被子一蓋,合衣而臥。
這是百十八這麼多年第一次睡在這種地方,四平八穩的,手腳能抻直,腦袋底下墊枕頭,還有被子蓋。
他新奇得很,睜著眼睛翻來覆去地換姿勢,一會兒屈膝,一會兒伸腿,一會兒把手放在身上,一會又放到他和謝九樓之間的縫隙裏。
謝九樓忍不住:“……你睡不著?”
他一出聲,百十八就停了,繃著脖子屏息不動,兩眼望著床頂上。
謝九樓也凝目盯著床頂,不往旁邊看。他沒聽見迴應,隻當對方睡了,正欲再閉眼——百十八肚子響了。
“你餓?”他問。
百十八偏頭看看謝九樓,發覺謝九樓也看了過來,想剛才那句話興許是謝九樓在問自己什麼。
該不會是問他床上的棗兒去哪了吧。
他遲疑了一下,慢慢起來,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塊紅布。
那是他從嫁衣內襯裏頭撕下來的,拿來包他吃剩的棗核兒。
百十八把這堆棗核攤在掌中,大概還是心虛,眼睛垂得低低的,不說話。
謝九樓瞧著這一幕,頗為無語凝噎。
說這姑娘講究吧,她把棗核放枕頭底下;說她不講究,人家拿布包得很嚴實。
但好歹是搭理他了——這意思擺明了就是在說餓。
謝九樓一骨碌跑下床:“你等會兒啊。”
他一跑,百十八也想跑:這指定是到阿嬤那兒告狀去了。
以往在饕餮穀,蝣人餓急了偷食兒的事也不是沒有。得先想辦法開籠子。這步不難,找幾根鐵絲就開開了,難的是身上的鎖鏈。那東西裏頭有磁,要特定的鑰匙才能開。他們打不開,隻能拖著四十斤的鏈子去偷食。
鏈子笨重,蝣人就算摸到儲糧的地方,要逃走也極其拖遝。
百十八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也不是沒動過偷嘴的念頭。
還沒來得及,已經有人身先試法。
那是另一批蝣人裏,一個剛剛產子的女蝣人的同伴。
他們這樣的種族,從一開始被圈養起來,就是分批看管的。因著蝣人數目少,擁有繁殖能力的女蝣人便極其珍貴。一個女蝣人自擁有繁殖能力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望到了頭,從此隻在不斷地和不同的男蝣人交配與產子中度過剩下的幾年,直到二十歲,在玄氣爆體前,被賣出去,壓榨完她最後一絲價值,讓饕餮穀撈最後一桶金。
蝣人的一生不過短短二十年,他們以二十年為劃定界限,被分批圈養。
百十八是那一批裏第一百一十八個出生的蝣人,所以叫百十八。
蝣人產子,嬰兒自落地那一刻起就會被馴獸師抱走,他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百十八坐在籠子裏聽外頭的人閑聊,那個女蝣人,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時一眼瞧見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兒。她像瘋了一樣把自己的籠子緊緊關住,不讓馴獸師打開抱走孩子。然後在和馴獸師的拉扯中硬生生掐死了那個女嬰。
她受到懲罰,斷水斷糧整整一天,六月的酷暑,籠子下頭,她流的血已經漚濕了一整塊泥地。
和她一起長大的另一個女蝣人看不過去,在那天夜裏,偷偷跑去糧倉,偷了兩把紅薯葉。
四十斤的鎖鏈叫那個女蝣人沒有逃過一劫。
她被抓到太陽下頭,所有的同族都被拉過去看,看看偷竊者的下場是什麼。
那時七歲的百十八到現在都還記得,馴獸師拿的是一根很細很細的荊棘鞭,上頭全是倒刺,每每在那個女蝣人身上抽一鞭子,就在旁邊渾濁的鹽水桶裏浸一次。
數百來下,那個偷食的女蝣人被活活抽死。
當天晚上,掐死自己孩子的女蝣人也死在了籠子裏。
百十八抱膝坐在床上,守著門縫等,沒等到拿鞭子來抽人的阿嬤,等到端來一大碗鮑魚羊肚雞湯麵的謝九樓。
他還沒下床,先咽了口口水。
謝九樓一邊放碗,一邊說:“我晚上不愛在房外安排人守夜。沒端茶的丫頭,就自個兒去小廚房看了看。下午吃的鮑魚羊肚湯還剩半碗,就著給你下了點麵,你……”
他轉頭,發覺百十八佝在床角,直勾勾盯著桌上那碗麵,怕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過去把人拉下床,拉一下,百十八不動,拉兩下,百十八把袖子抽迴去。
拉第三次,百十八半信半疑地挪了挪屁股。
“下來吃麵。”謝九樓說。
百十八磨磨蹭蹭下去了,坐到桌邊。
謝九樓見他幹坐著不動,便拿起筷子,遞到百十八眼前:“給。”
百十八低眼,看完筷子,又去看謝九樓的手。
那雙手手指極長,骨節略比指骨要寬一些,指腹和掌中都有繭,手掌也大,手的主人瘦,故而手背青筋很明顯,金絲迴字紋壓邊的黑錦窄袖袖口處的手腕腕骨也極突出。
百十八蜷了蜷指尖,他跟他有一樣的地方,手上都生著疤。
他的疤在右手手背,很長一條,因著要扮三姑娘,露出來的傷他都給抹了。謝九樓的疤則是在手掌上,細碎的,多是尚未愈合的刀劍傷。
百十八看了半天,還是沒接筷子。
——他不會使筷子。
三姑娘是會使的,籠子外頭的人都會使,隻有蝣人不會,蝣人從來隻用手。
他不敢接,一接就暴露了。
謝九樓遞筷子的手在半空懸著,見對方不動彈,隻道這姑娘莫名又怕羞,遂放下,幹咳一聲道:“我……我今晚去書房睡吧。”
言畢起身,揖了一揖,便開門離去。
桌上,雞湯麵涼了下來,凝了薄薄一層油。
百十八望著筷子沉思,未幾,抓住筷子,手握成拳,兩支筷子並在一起放到麵湯裏試著一挑,麵條掛在筷子上,剛挑起來,很快滑下去。
他頓了頓,又試了一次。
麵條濺了他一下巴湯。
百十八眼一沉,把筷子放到旁邊,準備伸手到碗裏撈麵。
海棠紅穿金的嫁衣伸到眼下,百十八又住了手。
這衣裳鐵定要淋一袖子湯。
他抿了抿唇,兩手撐在身側,默默等到麵湯徹底涼下去,捧起碗,一點一點往嘴裏倒。
翌日謝九樓在天亮以前悄聲迴房,還沒進房,腳步聲已驚醒了房裏的百十八。
百十八猛然睜眼,噌的起身,一心警覺盯著房門。
謝九樓躡手躡腳一進門,兩個人對上眼,麵麵相覷。
身後房門才關了一半,謝九樓反手輕輕合上,挪著步子打招唿:“……醒那麼早啊。”
他原想把自己在書房過夜的事瞞著府裏上下,專等入夜人都睡了才離開,趁早再溜迴來,以免府裏下人亂傳,說他與言三姑娘不合,輕視了人家。
謝九樓到桌邊坐下,瞥見桌上一碗麵被吃得很幹淨,連一口湯也不剩,便笑:“你昨兒是真餓了。”
百十八聽不懂,隻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床上。
謝九樓架不住他這眼神,如坐針氈,低了低頭,又說:“天……天還早,你要不……再睡會兒?”
百十八坐如定鍾。
謝九樓沒法子,坐過去上了榻:“……那我再睡會兒。”
他到裏邊一躺,百十八立時跟著躺。
謝九樓:……
兩個人僵著身子挺到雞鳴,外頭有丫頭來敲門,說伺候洗漱。
早飯是清粥小菜,謝九樓身邊多了個“夫人”,很不適應,是以食欲缺缺,拿勺子舀兩口,又舉筷夾幾根煸雞絲伴著,正送嘴裏,餘光見百十八捧著碗,一仰頭,把粥盡數倒進嘴裏。
旁邊的筷子勺子一樣沒動。
謝九樓:……
想是昨兒餓厲害了,麵也沒吃飽。
他問:“……再來半碗?”
百十八這迴猜到他意思,眼珠子定在他臉上,黑黑亮亮的。
謝九樓一早上給百十八添了六個半碗,光喝粥,不夾菜。
他琢磨著是早上的小菜不合人心意,中午特地叫小廚房撤了早晨用的食材,換批不重複的,變著花樣做了幾道硬菜。
哪曉得到了正午用飯,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百十八都愣是一口沒吃。
謝九樓再琢磨,是三姑娘早晨一口氣吃多積了食,這才吃不下。
晚飯他又換了一桌菜,百十八照樣不動。
他端著碗,欲言又止:“……不合你口味?還是積食了?”
百十八坐得板正,一聲不吭。
謝九樓蹙了蹙眉,發覺異樣:這姑娘從昨夜至今,沒說過一句話。
飯畢撤了菜,百十八眼珠子滴溜溜跟著撤菜丫頭離去的方向跑。
入夜謝九樓照舊去書房,離開時迴頭道:“若餓了……就去書房找我。”
他往外抬了抬胳膊:“往左走,過兩條遊廊就是。”
百十八對著他,歪了歪腦袋。
謝九樓張了張嘴,扭頭出去。
二早吃蟹黃蝦仁小米粥,謝九樓另布一桌小菜,百十八幹幹淨淨灌了三碗,仍不吃菜。
阿嬤過了飯點來送鞋,叫百十八試腳。老人家眼光準,一眼看出他的尺寸,穿上去正合適。又問候一番,阿嬤臨走時隻笑吟吟道:“夫人性子倒是安靜。”
謝九樓攙著人出院子,一麵走,阿嬤忽問:“九爺……昨兒叫人去小廚房做過宵夜?”
謝九樓愣了愣。
阿嬤見他不知情,便說:“隻怕是遭了家賊。今兒劉嫂到櫥櫃裏頭清點,說是備菜的燒鵝少了一隻,昨兒夜裏還有的,今早憑空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