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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九樓在夜深時被解開鎖鏈,出了天子府。


    宴光一直在他身後跟著。


    ——“對了,”天子在他離去時不鹹不淡地說,“三千十城軍受蝣人蠱惑,犯上作亂,原地處死。你應該聽說了吧?”


    謝九樓沒聽說。


    他在看見楚空遙和提燈二人獨自追上隊伍的時候就明白了什麼,但一路都沒有開口去問。


    天上明月高懸,再過一日,就是十五了。


    宮侍牽來他的戰(zhàn)馬,他跟著月亮走出天子府大門,在城門處停下。


    宴光亦步亦趨,才跟著停下,便被驀地往牆上一撞,謝九樓在眨眼間用小臂死死抵住他的喉嚨,攥緊他的衣領,兩眼遍布血絲:“三千個孩子……每個都是你親自挑選的……有的還沒提燈大……全死了!你下的令……是不是你下的令?!”


    宴光也兩眼發(fā)紅,謝九樓對視良久:“……不是我。”


    兩個人在城門僵持半晌,謝九樓的手慢慢鬆開:“你我二人,最好做完各自的事,就以死謝罪。”


    話音剛落,宴光的視線聚在他身後,唿吸微停。


    謝九樓轉頭望去,提燈未著鞋履,隻一身單衣,披著件青灰色錦緞長袍,雙手握住他為他做的那柄燈桿,底下琉璃燈燭火葳蕤,在城門宮燈的映照下略顯暗淡。


    夜風吹過,便把他的衣袍拂了起來。


    “謝九。”


    殘燈飄搖,他隔著夜霧喊謝九樓的名字。


    謝九樓放下宴光,疾步走到提燈麵前,隻見提燈手掌皮膚再度皸裂,此時燈桿上已染了隱約血跡。


    他緊了緊提燈的領子:“不是叫你迴家?”


    提燈說:“迴過了。”


    謝九樓無奈一笑,將他抱上馬,自提燈身後牽起轡繩,再不管馬下的宴光。


    “那就再迴一次。”-


    謝九樓在迴家的第二天把左手纏上了黑色的皮革,他先在房裏跟白斷雨關了一早上。


    提燈的骨珠封印破後無法再封,為今之計隻有盡快破了巫女詛咒才可見轉機。


    “那隻有勞煩你……在謝府多住些時日,替我照看照看他。”


    “一個個盡給老子找事兒,”白斷雨瞥著他,“你呀,先瞧瞧你自己吧。就你這倀毒,再奔波幾百裏,別說三月,三十天都難!老子到時候頂多給你收了屍,再耗盡半身功力替你把骨珠剖出來,放到那珠林裏,也算留你一份魂魄,免得對不住你謝家諸位老祖宗。”


    謝九樓垂目:“楚二他……”


    自打迴來,楚空遙就在自己宅子裏悶著,不願意來見他。


    “放心,”白斷雨涼悠悠道,“清明祭祀,你墳前少不了他一杯酒。”


    “你又何必如此,”謝九樓笑了笑,“若沒這倀毒,我還真不清楚,該拿什麼跟天子府那位談判。”


    如今好了,提燈能救,真要讓他去天子麵前予取予求,屆時他神魂不在人世,無知無覺,倒也幹淨。


    白斷雨哼一聲:“你這一輩子,到頭來也就圖個幹淨了。”


    午間謝九樓找提燈吃飯,一進廳裏,就見著提燈給自己左右兩邊擺了酥酪。


    他指著其中一盤道:“給我的?”


    提燈點頭。


    “那另一盤呢?”


    “給洛橋。”


    謝九樓嘴角的笑收了迴去,他把提燈從圓凳上拉起來:“我?guī)闳地方。”


    繞過曲徑迴廊,謝九樓推開一道塵封數年的房門。


    這是他父親的書房。


    自他父母雙亡,謝九樓便命人把裏頭的書卷搬了出來,此後除非凱旋之夜,他從不踏此一步。


    謝九樓領著提燈,將謝府令牌放到暗格吸石處,偏廳石牆應聲而動,露出暗室一角。


    那裏明亮幹淨,謝九樓幼時曾誤闖過一次,背後差點被父親打丟了半條命。


    如今再進,即便該找人教訓他,也找不到了。


    環(huán)牆有三壁都頂格放滿了玉雕,全是一個人的模樣。看書、下棋、練劍、騎馬,數百個謝父的雕像安立滿牆,個個栩栩如生。


    提燈微微睜大眼,想抬手去碰,伸到半空又放下去。


    謝九樓拿起一個放到他手裏:“這是娘親,親手刻的父親。”


    他見提燈看得專注,便笑道:“好看?”


    提燈抬頭:“嗯!”


    謝九樓眼底笑意更深:“我們提燈的爹娘,一定也很好看。”


    提燈對著他彎唇,眼睛又黑又亮。


    謝九樓同提燈在暗室坐下,拿出隨身的錦帕——自打提燈手上總是破裂後,他便有了這習慣。


    他把提燈的手抓過去,一點一點擦著提燈近日指腹新長出來的傷口,低低說:“父親,是先帝的父親養(yǎng)大的。阿爺與老夫人都故去得早,死在戰(zhàn)場上,他便自小與先帝長在一處。”


    他想了想,覺得這些提燈聽不懂,便說:“所以他和那時候的先帝,像親兄弟一樣,像……你和九十四。”


    “後來父親結識了娘親,非要與她成婚,差點被長輩打斷了一條腿——士農工商,堂堂一城之主,與門不當戶不對的姑娘擅自成婚,犯的是死罪。直到先帝登基,他們才修成正果。”謝九樓擦完這隻,又換提燈另一隻手,“可即便先帝力保,也抵擋不住大祁的風雨。我的出生更是不被允許。族裏旁支長輩揚言,隻要爹娘他們敢讓我出生接手謝府,就會把我當場掐死。可最後還是先帝保了我一命。


    “他在我娘親臨盆時親自派內侍傳旨,向天下昭告我的存在。天帝八子,他賜我名‘九’,自小更是讓我隨意出入天子府與六皇子朝夕相伴。連我二人的箭術,也是他親手教的。”


    “六皇子,知道嗎?”謝九樓轉頭對提燈認真解釋,“就是昨晚我出來的地方,裏麵那座宮殿裏的人,就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六皇子,現(xiàn)在叫天子。”


    “天子?”


    謝九樓凝視著提燈,彎了彎眉眼:“天子。小時候,我還沒遇見提燈,就是天子對我最好。”


    “我以前養(yǎng)過一隻小鹿,”謝九樓捏住提燈下頜,捏得提燈直皺眉,“它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樣。後來有一次,我不小心讓它被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就把它殺了。父親告訴我,沒有保護所愛的能力,就別讓他們處在危險之中。我那時候不懂,隻知道傷心,是天子陪我說了一夜的話,帶我騎馬,同我練劍,做我的消遣。”


    提燈說:“他很好。”


    “他以前很好。”謝九樓放下手,環(huán)視滿屋玉雕,“可人心易變,覆水難收。高處不勝寒,總叫人變得冰冷。他太孤獨了。”


    “孤獨?”


    “人沒有愛,就會孤獨。”謝九樓說,“我以前也孤獨,但是我遇到了提燈。”


    提燈又抿著嘴對他笑。


    謝九樓知道,提燈一遇見自己聽不懂的話就這麼笑著糊弄他。


    他纏著皮革的左手握住提燈後頸,不輕不重地揉著:“提燈,這個世上有許多東西能殺死一條生命:戰(zhàn)爭,疾病,天災……但它們都殺不死愛。唯一能讓愛存在和消失的,隻有我們自己。”


    “娘和父親是這樣,洛橋也是。”他慢慢蹲在提燈身前,握住提燈的手,在那雙純淨的眼眸裏看見自己,“娘和父親死了,但他們的愛沒有。洛橋死了,但你對他承諾沒有。這一室的玉雕替他們記得,無鏞城替他們記得,你的酥酪替他們記得,我也替他們記得。”


    “提燈,”謝九樓緩緩道,“以後,你也會替我記得。”


    那晚謝九樓陪提燈吃畢了飯,親眼看提燈入睡,從枕下拿出他為提燈打的那對玉簪。


    他走到桌前,眺望黃昏疏雨,恍惚間好似看見爹娘在梨花樹下看書品茶,落英滿襟。


    謝九樓一時分不清那是爹娘還是提燈與自己。


    他把鏤空的簪子拿起一隻,輕輕扭動上端的簪帽,端坐桌前,提筆蘸墨,寫下一張窄窄的信箋。


    停筆之時,謝府最後一朵荼蘼開了。


    他把信箋卷好,塞進那根簪子,擰上簪帽,放迴原處,便去了書房。


    “我不在的時候,要盯著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念書。”謝九樓一麵收拾東西,一麵對旁邊的春溫吩咐,“姑娘裏麵你最大,其他人驕縱了他,你就盯他緊些,他慣聽你的話。”


    “再有,他身上的傷,每隔兩日去請白先生複診。先生說了,提燈身子如今不比從前,忌大喜大悲,忌大苦大樂,忌多思多動,隻管靜坐或多睡為好。”他坐到一邊,趁春溫低頭收拾,轉過去給自己解開綁帶,整根手指筋脈皆已硬化發(fā)黑。


    謝九樓不動聲色纏迴去,接著說:“若瞧見他身上時常有傷,隻要不大,都是正常的。時時注意著,拿錦帕給他擦擦,勤換衣裳便是。”


    “噯。”春溫忙忙碌碌,都一一應下。


    “還有……”謝九樓絮絮道,“他日有人為我扶棺返鄉(xiāng),你們也替我瞞著,能拖一時是一時。阿嬤如今耳朵不好,提燈,隻要他不出府,便不會過早知道。”


    “九爺……”


    他抬頭看去,春溫已停下手中動作,臉色發(fā)白:“您在說什麼?”-


    宴光已在謝府門前跪了一天一夜。


    夜闌人靜,謝九樓把他召進書房。


    “我十四歲上戰(zhàn)場殺敵,如今滿打滿算,你已跟了我八年。”


    謝九樓已不願去深究宴光的背叛,古往今來,心甘情願也好,身懷苦衷也罷,不過是被功名利祿所邀,又或是受至親至愛所挾。


    他長長舒了口氣,一隻胳膊依靠在太師椅扶手上,斜斜坐著。終是疲憊了。


    “焚倀一程,已成我謝家私事。我如今精力不濟,一路終須有人幫扶。你的事,可盡了了?”


    宴光垂頭半晌,再抬眸,已涕淚滿麵,隻磕了三個響頭:“屬下……生死相隨。”-


    圓月高掛。


    謝九樓沒料到的是,一個時辰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入睡的提燈,此刻正守在門外等他出來。


    他開門那一剎僵在原地,很快便穩(wěn)住心神,朝一旁宴光使了個眼色,宴光去到後院牽馬。


    謝九樓麵色如常走下臺階:“怎麼不睡?”


    提燈把懷裏的祈福娃娃塞到謝九樓手中,自己又往謝九樓跟前站了一步。


    這祈福娃娃是去年提燈剛到謝府時最鍾愛的玩具,興許是因著從小沒見過的緣故,謝九樓五六歲抱著睡過的玩意兒,他十九歲了也總愛不釋手,夜夜都要摟著睡覺。


    “你不能跟我去。”謝九樓把祈福娃娃塞迴提燈手裏,“聽話。”


    提燈一貫執(zhí)拗,悶了會兒,還是說:“要去。”


    “忘記老頭子怎麼說的了?”謝九樓把手背到背後,偏著頭,“叫你多靜養(yǎng),不能到處跑。”


    提燈垂下眼,小聲說:“你也跑。”


    “提燈,”謝九樓握住他的肩,“我很快就會迴家。”


    “不信。”


    提燈眸光微晃,忽拉住他左手,把纏好的綁帶慌慌張張解開。


    他看著謝九樓遍布青黑血管的手指,說:“三個月。”


    謝九樓一怔:“你那晚……聽見了?”


    提燈不說話,隻盯著他。


    兩個人無聲對視少傾,謝九樓忽道:“我這次走,就是治病去了。”


    提燈的視線在他雙眼間遊走,企圖找到一絲破綻似的:“……真的?”


    “我?guī)讜r騙過你?”


    謝九樓把手從提燈掌心抽走,慢慢纏好綁帶,再把提燈往後一轉,俯下身,挨近他耳邊:“提燈,今日十五,月亮很圓。你記住這月亮的模樣,再有三個這樣的月亮,我就迴來了。”


    宴光已把馬牽到了角門外。


    提燈還抬頭仔細認真記著天上月亮是何模樣,謝九樓驀地鬆手,霍然往角門走去,飛身上馬,策鞭疾馳,再不迴頭。


    提燈愣了愣,轉身隻見馬背上瀟瀟離去的兩個身影。


    他猝不及防呆滯在月下,一瞬間後抓著謝九樓留給他的布娃娃朝門外瘋跑起來。


    “阿海海!”


    提燈一路追,一路喊,風刮痛了他的眼睛,寂寥的長街上隻有不歇的馬蹄與他做迴應。


    “阿海海!”


    他愈發(fā)聲嘶力竭,跌滾在地,可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始終沒有停留。


    謝九樓死死瞪著越來越近的城門,提燈夜幕下的唿喊漸漸杳於身後。


    不能停。


    一刻也不能停。


    謝九樓的背影成了提燈此後三百年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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