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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九樓感覺到提燈在他懷中細細打顫。


    他輕輕揉著提燈的頭發,問:“鮫人……還要找嗎?”


    提燈安靜片刻,緩過氣來,便點頭。


    又問:“葉鳴廊在何處?”


    毯子朝火光處嗚了兩聲。


    謝九樓察覺提燈探查的目光,幹脆問:“走得了麼?”


    提燈試著轉了轉腳脖子,骨頭接好了,要起身走的話,自然能走的。


    他抬頭,望著謝九樓:“走不了。”


    謝九樓抄著手:“腳不是轉得挺利索?”


    提燈一本正經:“誰?毯子?”


    謝九樓:……


    毯子:……


    最後還是把提燈背了迴去。


    楚空遙已醒,仍靠坐樹下,火光映著他一側臉頰,略顯落寞。


    他手邊遠遠的一處,一隻白鶴站在林子裏,凝視著他,在原地徘徊不前——鶴頂紅自知說了傷人的話,拉不下臉迴來,竟變出真身往這邊靠,走一步停三步的,楚空遙眼皮子動一下,它便立時低頭埋在翅膀裏亂啄,形態倉促,一味掩飾著,也不知是想迴來還是不想。


    葉鳴廊到底是普通凡人的身體,隻管昏睡,怕不到天亮不肯醒的。


    “就叫他睡吧,也不必叫醒。”提燈坐在謝九樓鋪好的墊子上,閉目道,“我也休息休息。”


    謝九樓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瞧瞧,便聽楚空遙低聲喊:“阿九。”


    這一聲喊得正像給了他臺階,謝九樓給提燈蓋好衣裳便挨著楚空遙坐下,瞥了一眼遠處的白鶴,半開玩笑似的:“還同他賭氣?他口無遮攔慣的,待會兒過來,你尋個由頭狠狠罰他。”


    楚空遙聞言隻苦笑,搖了搖頭:“我隻是想起,許多年前,自己當真與他見過。”


    楚氏劍的詛咒幾百年來像懸在大渝皇族頭上遲遲不落的砍頭閘,陰霾並未隨著先祖的故去而逐漸消散,每一任君主在夜深時分都像聽見劍中冤魂的哭訴,被折磨得輾轉反側,活得如走鋼絲一般。


    他們提心吊膽,不知劍魂會在明天、明年又或是十年百年後選中哪一個皇子公主繼承先祖的殺業。


    這樣的擔憂在楚空遙的降生下被那時的國主決定永除。


    一母同胞的兩個孩子,從頭到腳都宛如複刻,這對普通的人家來說是雙喜臨門,到了帝王膝下,卻成了沒有必要的事。


    在兩個一模一樣的的皇子中挑選一個做繼承人,那剩下的一個將永遠成為隱患。


    剛好楚氏劍的詛咒百年懸而未決,拿一個孩子出去主動獻祭,一舉兩得。


    在巫祝的占卜下,楚二成為了被拿去獻祭的那一個。


    數百年前劍中亡靈因巫祝之力被封印劍中,如今巫祝借天發願:待劍中冤魂蘇醒之日,便將諸般殺業盡澆築在這個嬰孩一人之身,若劍魂有靈,請立馬降下懲罰。


    祭祀大典一畢,才出生幾個時辰的孩子便高燒不退,渾渾噩噩,似有不治之癥纏身,宮廷醫官瞧了個遍,卻查不出由頭。這不免叫人想起楚氏先祖彌留之際的狀態。


    於是國主有感,劍魂顯靈,大渝百年憂患終得其所。


    次日,宮廷頒詔,大渝國母誕下一子,立太子賢。


    至於那個因詛咒上身而奄奄一息的孩子,早在前一夜被運送到城郊,用一口薄棺,一塊無名碑結束了短短的一生。


    “放他爺爺的狗屁。”許多年後白斷雨聽聞這樁往事,破口大罵,“那堆亡靈真能這麼聽話,還費得著他老楚家祖師爺求爹告奶地叫山鬼帶迴去鎮壓?請一堆巫婆巫師繞著那祭壇念幾句‘你們要是聽話你們就自戕得了’豈不更省事?還不治之癥?劍魂顯靈?哪個剛出生的娃娃赤身裸體放大雪底下聽幾個時辰的巫經不發燒的?大活人都經不起這麼造!一堆沒心肝的廢物,把罪過推到一個孩子身上,活該絕後。”


    好在楚空遙命硬,大雪沒冷死他,高燒燒不壞他,硬是讓他在大渝侍衛隨意鏟起的土堆下發出了嘹亮的啼哭聲。


    那個深夜,有不信鬼神的樵夫打開那副棺材,救了楚氏不為人知的二皇子。


    好景不長,養父意外離世時楚空遙才四歲。


    四歲的孩子,父親留下的農田房屋一概守不住,沒兩天就被那些山遠水遠的親戚分了個幹淨,他自此走上沿街乞討,偷雞摸狗的流浪生涯。


    十歲那年冬天,從大渝皇宮倒出來的酒水肉湯飄蕩在宮外暗河,發酵出濃濃的臭味。楚空遙流浪到祈國,借著一副生來不俗的好皮囊從一戶朱門人家手裏討到根從沒嚐過的冰糖葫蘆。手還沒揣熱乎,就被同街乞討的小混混盯上,要他全須全尾地交出來上奉。


    楚空遙不答應,死命護著那串冰糖葫蘆,最後被堵在巷子裏給人打得鼻青臉腫血肉橫飛。


    後來楚空遙想,他小小年紀就對這個人間有著如此濃烈直白的恨意,或許契機正是來源於守不住冰糖葫蘆的那個冬天。


    他在雪幕下嗚嗚咽咽地哭泣,他恨冷得望不見盡頭的隆冬,恨不知何時會因為寒冷饑荒死得寂寂無名的自己,恨正在自己背上對他拳打腳踢與他有著大同小異悲慘命運的乞丐同類,甚至恨給了他一串冰糖葫蘆卻沒讓他嚐上一口的富家小姐,還恨死後讓一卷草席拉走的養父,恨他為什麼不讓自己在對這個世界尚且毫無感知的嬰兒時期就簡簡單單地死去。


    接著他聽見巷子口傳來喧嘩。


    楚空遙頭也不抬,想必又是哪個達官顯貴上街遊行,他見怪不怪,連對自己支離破碎的人生都快沒力氣收拾,有哪裏有精力為別人的榮華添磚加瓦。


    可是喧嘩之下的腳步是衝他而來。


    那幾個毆打他的小混混唯唯諾諾離開,把搶到手的糖葫蘆扔迴他的腳下。


    他抬頭,看見一張比他還稚嫩的臉龐,和冷靜自持的目光。


    七歲的謝九樓牽著他的小馬,在生來敏銳的玄息的引導下,發現了巷尾這個野生野長十年的格者,帶著自小沉浸於謝父教導下的沉穩姿態,把人救迴了家。


    可楚空遙的一生似乎注定漂泊。


    謝府的凳子坐了幾天,受邀來府中作客的白斷雨便見到了楚空遙。


    說是作客,老頭子不過受謝父所托,每年都有那麼幾天去漠塹看看倀鬼墓的封印,此事與謝家又有牽連,世代下來,白斷雨與謝府也有了斬不斷的聯絡,加之謝府為重禮世家,謝九樓生得討人喜歡,老頭子便算他半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長輩,幾年間有空便來陪謝九樓玩幾天。


    豈知在這之前白斷雨才剛去過大渝皇宮,國母多年心結難解,思鬱成疾,楚氏費了極大力氣才請到白斷雨坐診,奈何心病難醫,國母不願開口,老頭子看不出所以然,隻開了幾副疏風養氣的方子,囑咐國母少思輕慮便離開了。


    才一遇著楚空遙,大渝那邊心病是何緣故他便了然。


    白斷雨不問世事,十年前楚式宮廷的變故本就是密宗,他不知各種細節,一時隻抓著人要迴去,美其名曰認祖歸宗。


    楚空遙如從泥沼升至雲端,落魄十年,如今有人告訴他自己其實是遺失的皇子,他忙忙地便跟著上了路。


    前方等著他的卻是大渝國主的矢口否認。


    非但如此,高堂上的人殺意昭彰,操戈相向。


    白斷雨抱著胳膊擋在楚空遙麵前冷笑:“行醫之人見不得血。這孩子你不要,我要。”


    他在夕陽下牽著楚空遙的手,任由這個孩子被他帶著,滿臉依依不舍,望不斷裏頭的榮華富貴似的,一步一迴頭地走出偌大的皇宮。


    楚空遙在某一次迴眸時捕捉到城牆下一個挺拔傲然的身影。那個人一身華服,眾人擁簇,不過翻身上個馬背都有許多人昂首注目,隨後他就注視著對方在馬上馳騁。


    百裏皇宮,一往無前。


    那不是他嗎?明明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金磚綠瓦下那個恣意高貴的身影成了楚空遙的執念,他在日益強烈的渴望下近乎走火入魔,次年開春的一個雨夜,他喝醉了酒,跑到楚氏宮門前大唿小喝,蒙頭亂闖,叫囂著要所有人歸還他應有的一切。


    結果理所當然被一通亂棍打暈,丟出城門。


    被白斷雨撿迴去的第無數次他仍不甘心,燒糊塗了便抓著人又哭又鬧:“憑什麼?我恨他們!我恨他們!”


    他日日顧影自憐,沉醉於自己悲慘的命運無法自拔,滿臉陰鬱,自暴自棄。


    不久後白斷雨給他起了個名字。


    “楚空遙怎麼樣?逝水空斷,當起逍遙。”


    他扭過頭:“我不姓楚。”


    “憑什麼不姓楚?”


    “他們不會承認的。”


    “關我屁事。”


    “他們會殺了我!”


    “我看誰敢。”


    老頭子轉過他的臉,盯了許久:“整日頂著張苦大仇深的臉他們就會認你了?跟頭野牛一樣悶頭亂撞你的仇就報了?一雙眼睛巴不得昭告全天下你有多大冤屈似的。”


    “我告訴你,殺人不見血,喜怒不形色,慈悲細若流水,聞惡先笑三分,那才叫本事。”老頭子鬆手,睨著他,“好死歹活,別浪費你骨頭裏那顆珠子。你可是個格者,我天生的徒弟。”


    楚空遙怔怔的,過了許久,他低下頭:“我想見阿九。我還沒謝謝他。”


    白斷雨笑了笑:“等你足夠強大,天地皆可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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