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程在國外的時候,某天接到過一個電話,從國內打來的,時間是淩晨四點多,他手機一般不關機,那天晚上被吵醒了。
響了兩聲後斷了,沒有再打過來,賀程對著手機發了會呆,又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吃飯的空隙他算了下,國內時間大概是早上十點左右,會是誰呢?
他想到過沈迪,但也隻有那一秒,他那樣恨著自己,不可能還會給他打電話,賀程把號碼記了下來,如果再有一次,他就打迴去。
可惜再也沒有響起來過。
那段時間,賀程對自己服氣了,居然對著個騷擾電話一驚一乍的這麼久。
那天在醫院裏,情急之下他撥出去,居然是通的,走在他前麵的人接起了,震驚夾雜著憤怒的轉過身,問他怎麼知道他號碼的?
他還記得他當時說,這話確定是你問我?
沈迪問了兩遍,對他這句話也沒特別的反應,他可能不記得給他打過電話了,又或者沒有想過……這個電話能打通。
賀程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知道他在國外的號碼,又是在怎樣的情境下摁了通話鍵。
現在他知道了。
醫院的收治時間和他托人到交警部門查到的事故檔案裏,這個時間是事故發生後,救護人員還未趕到現場的時間。
生死未卜。
這種時候,沈迪打的這個電話,想跟他說什麼?
你想跟我說什麼?
又為什麼摁掉了,不想說了?就算是最後的話,也不打算跟他說?
賀程無法想象在那樣一種情境下,沈迪滿是鮮血的手摁在手機上的畫麵,有多痛苦,又有多絕望。
自殺。
這兩個字和血液裏的倒刺一起衝進他大腦,一瞬間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
他怎麼都想不到,強悍到從來隻有他玩弄別人命運的人,最後會選擇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到底是為什麼,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居然還覺得他命大。
一個從來不惜命的人,被一次又一次的從鬼門關裏拉迴來,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們這些旁觀者慶幸?
記憶被瘋狂扭曲,賀程想起了很多以前已經忘記了的,又在同一時刻忘記了拚命想要記住的,唯一還有印象的,是他終於找迴自己的唿吸時,一口裏那滿滿的血渣子味。
沈瑞裹緊了衣服,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沒看他,心疼和委屈裹在眼淚裏往下掉,越是想忍迴去就落的越兇。
他默默的對著風流了會淚,明知道上去晚了沈迪會懷疑,他還是不想動,“……起初我們都以為是意外,直到後來去調了監控,才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在高速上突然變道,追尾了一輛大貨車,從頭到尾沒有過任何剎車的痕跡,調查結果也是他全責……你查過這些你應該知道,可我真沒有想過,這一切是因為你。”
賀程臉埋在手心裏沒有說話,極度的內疚和自責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沈瑞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深吸了口氣,“……也不是完全沒有,我就是不敢相信,他會因為這個……”
“我哥從小心裏就裝著事兒,不跟我說,也不跟其他人說,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沈瑞說:“我知道他一直過的不開心,以前打架打的最狠的時候,真的跟不要命一樣,但就算這樣,我們誰也沒有想過,他會真的放棄……”
“現在想想,認識你之後的幾年,是我見過他狀態最好的幾年,你走之後,他表麵上裝的什麼事兒都沒有,迴頭就……”沈瑞說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賀程在不在聽,從剛才到現在,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始終沒動過,但無論他什麼態度,既然起了頭,他不打算再瞞著,“這件事我很自責,向磊哥也很自責,他知道的比我多……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喜歡男人……”
“他不喜歡。”賀程突然說,“他一直都不喜歡,是我硬要他喜歡……”
“為什麼?”沈瑞不可思議的看過來,“我不明白……”
“是因為你喜歡他嗎?那既然這樣,你又為什麼要走?”
“對不起。”賀程忍著許久,淚水還是從指縫裏滲了出來,“我現在還沒辦法告訴你。”
“我不說我也能猜到。”沈瑞站了起來,“他沒有相信你對不對,你之前跟我說,你從來沒說過不迴來,但我哥還是絕望了,你沒能讓他相信對不對?!”
“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看賀程哭,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要往外湧,沈瑞在心裏狠罵自己不爭氣,“我不是我哥,我沒辦法替他做決定,要不要原諒你,怎麼原諒你,那是他的事,我幹涉太多,他會不高興。”
賀程雙手合十抵在鼻尖,吸了口氣把情緒壓迴去,“他現在不肯見我。”
“那就想辦法。”沈瑞說:“他怎麼對你我不關心,我隻要他走出來,斷了也好,重新來過也好,你心裏真正在想什麼,你親口告訴他。”
賀程抬起頭,“我說過不會再傷害他,你相信嗎?”
“不好說。”沈瑞看向別處,“畢竟當時我沒有想過,也許你存在本身,對他而言就是種傷害。”
賀程搖了搖頭,沈瑞看著他,一貫溫和的麵孔上有未消退的怒意,“我不會阻止你接近他,但賀程哥你記住,如果不是他喜歡你,我們沒有人會原諒你。”
沈瑞說完,一口氣跑了上去,少有的強硬和憤怒讓他忍不住發抖,連裝模作樣去車裏拿樣東西都忘了。
他開門進去,沈迪躺在沙發上,聽見聲音,他轉過頭來,“怎麼去了這麼久?”
“啊?”沈瑞趕緊在口袋裏翻了翻,什麼都沒有,他揉揉鼻子,“哦,找了一會。”
“找哭了啊?”
“沒,沒……風吹的。”
沈迪沒問去個停車場哪來的風,他看了一會,翻身朝裏,抱著手臂閉上了眼睛,“早點睡。”
沈瑞有些尷尬,“哥你不去裏麵睡嗎?”
沈迪沒說話,沈瑞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他站著沒動。
沈迪轉過來,“還有事?”
“哥我能抱抱你嗎?”
沈迪以為自己聽錯了,沈瑞就是在小的時候,也沒這樣對著他撒過嬌,他有些不自在,冷著臉轉了過去,“趕緊去睡。”
“哦。”沈瑞往房間邁了兩步,突然轉過來,彎下腰,抱了抱他的後背,“晚安。”
沈迪:“……”
賀程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迴的家,他進門,進房間,衣服都沒換,直接躺到了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連外麵時斷時續的風雨聲他都不想聽,頭疼欲裂,他用被子悶著,在黑暗裏無止境的放空。
他也不相信沈迪會自殺,會因為他自殺?他從來都不敢正視,自己的離開和絕情對他造成過多大的傷害,現在他知道了,沈迪拿命向他證實了。
他說了開始,也說了結束,一意孤行,他問自己,負擔的起一條生命的重量嗎?
不能。
普通人的尚且不能,何況是他。
何況是沈迪。
何況是他在走過無數彎路之後發現自己深深喜歡著的人。
客廳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門沒有關嚴,貓探了個腦袋進來,東張西望了會,朝他這邊跑了過來。
賀程半仰起頭,“出去,別上來。”
貓在床下看了他一會,繼續往前跑。
“出去聽見沒有。”賀程又警告了聲。
很輕的一聲被子被踩實的聲音,賀程歎了口氣,擋著眼睛,“我揍你啊。”
它還是小的時候喜歡爬床,喜歡偎著人,沈迪一直慣著它,恨不得讓它騎在頭頂上。
輪到賀程養的時候,它已經大了,可能懂事了也可能厭倦了,以前那些毛病都沒了,平時它一個人在家,門不鎖都沒事。
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外麵風聲太大,害怕了。
貓在床上蹭了蹭,在離賀程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舔了會毛後,一個嗬欠,團著睡下了。
賀程一撈,撈到個胖乎乎的肉球,他摸了幾下,突然把它抱起來,“帶你去個地方。”
沈迪踩下剎車,把車停在路口,外麵又開始下雨,一陣涼過一陣的秋雨,下了快有一個星期了,雨絲裏冒著涼氣,他今天出門時,在外套裏加了件毛衣,依舊抵擋不了無孔不入的寒意。
夜深人靜的街道,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圍欄外的齊整,圍欄裏的狼藉,白天時的涇渭分明在夜色調和下被不分彼此的融合在了一起。
沈迪不慌不忙的在這條仿佛隻屬於他一個人的街上走著,比起以往的目的明確,他今天似乎並不急著去看什麼,去等什麼,他所熟悉的一切,毫無迴轉餘地的將在幾天後,徹底消失在這片寂寂無人的夜色裏。
拐過第一個路口,雨下大了起來,水汽裏有建築物特有的腥味,他撐了把傘,從傘下看過去,剛好能看到那條通向樓梯的路。
夏天的傍晚踩著人字拖,下樓買一趟菜迴來,總要經過這裏,沈迪對每次走在這條必經之路上的幾分鍾裏想過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但那種歸心似箭的感覺,仿佛慣性使然般,在沒有人會等在裏麵的那幾年裏,依然讓他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