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確定…”
他的話令宋行輝的手腕一頓,他懷疑道:“不確定?”
這個“夢”在宋行輝的病例本上出現過不止一次,可以說他對這個夢裏的場景已經非常熟悉了。因為在最開始的那兩年裏,這個雙眼看不見的孩子所有能想起的全部記憶都止步在了這條公路。
而關於這個“噩夢起點”的敘述從來沒有變過:雨夜,離家出走的他跑上了那條公路,季夏和他一起被哄騙上了趙永林的車。
從此之後的全部記憶被人攔腰斬斷,收進黑匣中。
宋行輝見季秋寒的眼睫垂垂垂低下似乎也在產生自我質疑,他引導性的問:“是場景中哪個元素發生了變化?才讓你產生了這種不確定的懷疑?”
“是…,夢裏的女孩在跑…,可他們的臉卻都變得比以前模糊了…,”
“女孩?”
宋行輝對這個用詞覺得奇怪:“你覺得夢裏的人不是你的姐姐季夏麼?”
“是季夏,但雨太大了,我甚至看不清楚我自己的臉…,”
季秋寒試圖迴溯夢境的眼珠上似是覆著一層不清不楚的霧氣:“…但是不一樣了。從前是我在前麵,季夏在追我…,可最近的夢裏,他們兩個人都在跑…,”
“為什麼在跑?”
一提到這裏,季秋寒便像是被抽走了空氣的氣球,他垂喪地搖頭:“不知道,她好像很慌張,她拉著我一直在跑…,”
宋行輝記錄著,對於季秋寒一會說“那個女孩,”一會又說是季夏,明明在懷疑夢裏場景的角色身份,卻又突然在闡述中帶入了“她拉著我!钡牡谝蝗朔Q。
宋行輝覺得季秋寒不過是陷入了輕微程度的記憶錯亂,當他想再問一次能否看清楚那個女孩的臉時,卻突然注意道筆下那一行短小不起眼的的句子:“他們變模糊了!
“好了,先喝點水!
宋行輝不著痕跡扣合鋼筆,把桌麵上的水杯推近給正在努力迴憶的季秋寒。
“這個夢不過是你從前調查的案件與你的記憶產生的混合鏡像罷了。”
“這就好比你前一段時間的記憶狀態在劇烈的刺激下變得動蕩不穩定,出現空缺與斷層。而你往前的某些案件給你留下深刻的記憶點,它們便趁你記憶混亂的時候“填充”了進來,發生情節投射,這些夢不是真的!
季秋寒聽聞怔忡了一下!啊皇钦娴摹?”
“你也說在夢裏他們的臉變模糊了不是麼?你不可能忘記季夏的樣子和你自己。那他們在場景裏變得模糊,就隻能說明那些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隻是你的記憶混亂之後與其他記憶發生融合“構造”出的夢,所以人物與情節才都是模糊的。”
宋行輝的口吻同他的眼神一樣,給人一種令人確信的信服感。
宋行輝又問他:“你再迴想一下,你能看清楚在夢裏季夏的臉麼?”
那場夢本身便模糊不堪, 季秋寒追溯徒勞,他最終隻能搖搖頭。
“…我知道了!
可能是他最近忙7.11案太累了吧,盡管季秋寒覺得自己一定忘了什麼,但他真的想不起來了。
治療結束後,宋行輝在臨走之前喊住了江湛,表明想跟他單獨談話。
關上書房的門,與剛才不同,宋行輝有些疲憊地摘掉了眼鏡。
“從精神狀態來看,他目前沒有大礙,恢複進度也很不錯,並且不再明顯地抵觸見我,這說明他是清醒的。”
可宋行輝卻轉而又道:“但是就在剛才,他說在某一個夢裏,他的記憶變得模糊!
江湛察覺宋行輝眉間的疑惑。
他問:“這說明什麼?”
宋行輝在心裏思索,事實上,從剛開始在治療期間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現在他顯然還有辦法給出一個完全合理的解釋。
“按常理說公路的夢是他現實經曆的,而且多年來被反複重複已經固定下來,並不會發生改變。除非是…出現了某個新的“變量”,改變了他的記憶!
說完,宋行輝自己皺了皺眉,過去十六年的案件都沒讓那個夢境改變,而季秋寒最近並沒有調查新的案件,怎麼會突然出現新的變量?
宋行輝沉思許久,才說:“或許是我想多了。”
他朝江湛說:“但目前見好的是,他並沒有喚醒新的場景記憶。至少這說明沒有季夏,他的記憶確實可以陷入停滯。關於5.23那三十三天裏的黑匣子,可以永遠在他腦中沉睡!
然而誰都能看出來,這個方法有著明顯的無可迴避的弊端。
“宋教授,可這樣不就相當於他的記憶裏永遠埋伏著一個定時炸彈?它什麼時候會再次引爆,我們都無法…”
“江先生,” 宋行輝打斷他,他已經年近五十,去掉眼鏡下的眼角皺紋顯得清晰。
“目前這個辦法是最好的,”
宋行輝說:“我知道江先生對放棄幹預的治療方案懷有疑慮,但我想說這並不是我一個人擬定的方案。當年我的導師和我在經過將近一年的心理治療後,才最終共同決定放棄對季秋寒關於5.23記憶的脫敏幹預!
“這個決定在當時違背了急於破案的警方下達的要求,我們都頂著極大的壓力,但是…”
宋行輝給人的印象一向沉穩專業,他很少卡頓,但說到這裏,這個中年男人卻有難得的一瞬心惻。
“我的兒子同季秋寒一樣大,如果沒有後來那場車禍的話…,所以季秋寒對於我而言不僅僅是我的一個病人,或許在那兩年裏,這個孩子也曾給予過我寄托!
宋行輝是一個偏於理智的人,所以他很快地便將這種情緒斂束。
“所以江先生,我希望你能夠信任我,季夏已經不在,隻要不要讓他再度受到劇烈刺激,這樣的狀態對他來說是最好的!
向南送走宋行輝已經天色黃昏,江湛迴到在客廳,看了一圈沒發現季秋寒,傭人說季先生去花園了。
冬日裏鵝卵石路兩旁的樹木,常青的品種仍然枝椏楷綠,江湛一直走到靠近毓秀湖的一處涼亭,才看見坐在亭下的季秋寒和易謙。
“季哥,我覺得二花比以前重了不少,現在都胖了…”易謙說話間看見江湛,忙站直了叫哥。
江湛拾階而上,“外麵這麼冷,不知道給你季哥拿件衣服來?”
易謙也才從公司迴來,身上還穿著妥帖的西裝也沒厚到哪裏去,但他慣會看江湛的神色,就悄聲說:“…哥,我瞧季哥現在都快讓哥給捂成北極熊了,半點風都透不進去,再說季哥的袖子還能塞的進去麼…?”
他說完便眼疾手快地撈起石桌上的二花往後跳了一步,完美地躲過了江湛要踹過來的腳。
“三天不收拾你就開始貧,”
易謙本想著他哥心情不錯沒踹到應該就算了,誰知道餘光一瞥見竟看見江湛抬手要抓他,易謙連忙舉著貓道:“…哥!哥我錯了!我現在脫給季哥還不行…!”
說著他就去解扣子,這幅毫不拖延的模樣倒是把剛才略微在出神的季秋寒逗的想笑,“大冷天的,他說這個你也信?穿好,跟你開玩笑呢!
見江湛也坐下來,易謙才長出一口氣,“…季哥,你還夠不了解我哥,他以前可是讓我脫的隻剩條褲子在大雪天裏也站過!
江湛哼笑:“我看你還挺懷念的,現在想不想去脫了再站會?”嶼;汐;獨;家。
易謙頓時覺得當電燈泡的下場真是太危險,連忙把貓塞給季秋寒:“哥,季哥,…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工作,你們慢慢聊。”
易謙走後,季秋寒摸著腿上的小貓,二花近來在江宅的夥食堪稱貓生巔峰,體重長了不少,從前皺巴巴的毛色也雪白亮澤起來。
大概在江湛眼裏也不是那麼醜了。
季秋寒問:“宋教授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隻說你現在恢複的挺好的,不要再受到大的刺激就行了!苯空f:“我知道你的擔心,但是易謙已經動用所有渠道把宋行輝給查透了,我也仔細看過,他的身份沒有問題。”
即便過了幾輪核查,但江湛仍然拿出了另一個方案。
“沒關係,如果你還是覺得抗拒他,我們可以換一個醫療團隊。魏啟給我推薦了一位倫敦在pdst治療領域方麵的教授,我們可以請他…”
季秋寒卻搖搖頭,說:“不用了江湛,你查過沒問題就行了。宋教授的確最了解我病情的醫生,而且我能感受到,…他對我並沒有惡意。”
“可能那種抗拒來自我的記憶吧…,”
季秋寒覺得自己隻要試圖靠近腦海裏的那個黑匣子,便覺得有不知名的一股力量要將他推開。
“可能他是以前最靠近過我記憶的人,而我有時候卻覺得,那段記憶並不受我的控製。”
江湛想起宋行輝說過的鑰匙理論,現在看來,季秋寒自己似乎還並沒有察覺到季夏對他的影響力。
無論是宋行輝再三囑咐,還是來自江湛本身的直覺,他都並不想讓季秋寒再往下深想這個問題。
“好了寶貝,你想換的時候就換,不舒服了就告訴我,你可以提所有要求的。”
江湛說著,把貓拎起來準備帶人迴去,“但我覺得你最近又把神經繃的太緊了…,這樣很容易讓我收迴那兩個小時的,知不知道?”
他的口吻半開玩笑,季秋寒也跟著他站起來往主樓走,“就兩個小時還要收迴?我本來還想跟你提時間不夠用的,看來要無望了?”
江湛真誠地點點頭,“不過今晚新來的師傅應該做了你愛吃的川菜,可是我特意從鬆雲錦請過來的,能哄你開心一點麼?”
隻要他提過一句喜歡,這個男人幾乎全都能能奉送到他麵前,季秋寒道:“江湛,我真的快被你養成一隻金絲雀了…”
男人顯然非常樂意接受這個誇獎,天邊日落的橘紅晚霞將雕花長廊灑上金燦日暉,江湛迴頭低低地湊近他薄薄的耳廓,語氣寵溺極了:“那我可求之不得,你說你想要什麼樣的籠子…?我現在給你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