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捏著手中寫滿字的絲絹,坐在塌上沉默了許久。恰好這時,餘子式捧著盤野菜邊走邊啃,從房門前走過。
“子式。”呂不韋忽然開口喚住餘子式。
餘子式側臉看向呂不韋,“怎麼了?”他抬腿走進房間。
“吃什麼呢?”呂不韋看了眼他手裏的盆。
“不知道,還挺好吃的。”餘子式在呂不韋對麵坐下了,把盆放在矮榻上,“嚐嚐?”
呂不韋挽起袖子從盆裏撿起一塊放到嘴裏,眼睛微微一亮,“挺好。”
餘子式邊嚼邊掃了眼呂不韋放在一旁的絲絹,“這什麼東西?”他伸手就去拿起來。
“知道李通古嗎?”呂不韋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不知道。”說完這話,餘子式猛地抬眼,“李斯?”
李斯,字通古。
呂不韋點點頭,似乎對餘子式知道李斯並不感到意外。
餘子式看了眼手裏的絲絹,忍不住問道:“他寫的?”
“不,我寫的。”呂不韋似乎無奈地輕輕笑了一瞬。
餘子式低頭讀那絲絹,卻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眼熟。倒不是這字句眼熟,而是其中的內容有些眼熟,最後一行讀畢,他抬眼看向呂不韋,緩緩說了四個字,“諫逐客書。”
呂不韋輕輕點頭。
餘子式當然覺得眼熟,因為這是先秦曆史上一樁著名的間諜案。韓國弱小偏偏臨近秦國,韓王想了個主意,派著名水利學家鄭國出使秦國,遊說秦王在洛水、涇水修建河渠發(fā)展關中農業(yè),韓王希望以此削弱秦國的軍事實力。自古水利工程最是耗費國力,餘子式記得後代的煬帝就是因為修建京杭大運河導致國力大傷,說來韓王這主意其實還可以。
之後鄭國修渠沒修完,間諜身份被拆穿,秦王嬴政震怒,鄭國下獄,秦王頒布逐客令,下令將六國客卿全都驅逐出秦國。
餘子式把手中的絹隨意地放在了一旁,看向呂不韋,“你寫的諫逐客書,沒送到嬴政……陛下手上?”
呂不韋把野菜放下了,輕輕歎了口氣,“是我的過錯。”
“你又怎麼了?”餘子式難得看見呂不韋這模樣,瞬間來了興致。“說來我也覺得奇怪,秦國曆代君王多次發(fā)布求賢令,孝公時期甚至願意列土封侯來招攬人才,禮賢下士這不是秦國的傳統(tǒng)嗎?嬴……陛下現(xiàn)在把六國客卿全驅逐出境,不太像他的做事風格啊。”
正是要開始逐鹿中原的時期,驅逐人才這事,你說是嬴政幹的,餘子式還真有些覺得不可思議。千古一帝嬴政也有智商不在線的時候?
呂不韋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半天才緩緩說:“說來這鄭國之事,我早就知道。”
饒是餘子式有心理準備也愣了一下,“你早知道鄭國是韓王派來的?”
“修建河渠耗資無數(shù),又是戰(zhàn)時用人之際,沒查清楚底細我不會任用他。鄭國此人,雖是被韓王安插在秦國,但確實是個奇才,我遊走列國多年,這點識人任人的能耐還是有的。我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陛下才不過十多歲的年紀,我又剛剛相秦,秦國宗室勢力尚強,鄭國的身份是個不小的麻煩。
興修河渠,功在一時,利在千秋,我想了想,索性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替他遮掩了過去。”
餘子式盯著呂不韋看了會兒,“現(xiàn)在河渠都修了大半了,鄭國這時候決不能死,否則過去的十多年的心血全都白費了,所以你給嬴政寫信求情?”
呂不韋點點頭。
“……然後他不僅沒把鄭國放了,還下了逐客令驅逐六國客卿。”
呂不韋聽到這兒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別開了眼不去看餘子式。
“……然後你又再次寫信勸諫他廢除逐客令。”
“……”呂不韋伸手拿起一根野菜放到嘴裏慢慢嚼著,似乎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餘子式想想,覺得嬴政也是有個血性的君王呢,大概是前些年被呂不韋坑慘了,這如今呂不韋說什麼,他偏不。不過想想,自己的親生母親和一個假太監(jiān)生了兩個孩子,自己作為一國之君被所有人瞞了這麼多年,孩子都能滿地跑了,自己還一無所知。自己的親生母親還和那假太監(jiān)約定,若自己死了,那倆私生子還將繼承秦國王位。
到頭來殺紅了眼,卻查出來那假太監(jiān)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人親自介紹給他母親的。這麼些年的背叛,這麼些年的欺瞞,換個人早瘋了,嬴政自製力已經(jīng)是相當強悍了。
餘子式收迴思緒,指了指那絲絹。“你的第二封信沒寄出去?”
呂不韋搖搖頭,“被人截了下來,沒送到陛下麵前。”他看了眼餘子式,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卷絲絹扔到餘子式麵前。“李通古,就是李斯的信。”
餘子式心中一跳,卻依舊平靜地伸手去拿那絲絹。先秦文章第一人的親筆書信啊!他問道:“給你寫的?寫了什麼?”
“他求我千萬別再給陛下寫信了。”
“……”餘子式覺得李斯也是不容易的。
按時間推算,李斯如今應該還隻是個普通的官吏,恰好也在逐客令的名單上,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後來那篇先秦著名的李斯所寫的《諫逐客書》。
“罷了。”呂不韋輕輕笑了笑,伸手把那兩封信重新收好。“有些事如今還真不是我能操心的。”那少年已經(jīng)成為了真正的君王,再也不需要他時時陪在身邊。
或許,沒有他,那少年反而能走得更高更遠。
那畢竟是嬴政,用不著任何人提醒,年輕的君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知道逐客令是錯的,他也知道鄭國不能殺,他更知道自己正在拿帝國的前途當兒戲。也許正如李斯所說,自己停止上書,李斯和幾位大臣再跟著勸勸,君王也就迴頭了。其實,真想出點事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倒是他急躁了。
餘子式打量著麵前男人的輕涼笑意,半天把中間那盆野菜朝他推了推,“其實你也別太放心上了,嬴政……陛下對你應該還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誰都能左右他的情緒。”
畢竟那是秦王嬴政,是要彪炳千古、名震華夏的始皇帝,你能把他智商拖到底線也是不容易的。
呂不韋抬眼看向餘子式,“君王太有感情,算不上什麼好事。”他敲了下桌子,“說起來李斯這人,你的印象如何?”
“你問我?”餘子式有些詫異。這還是這麼多天來,餘子式第一次聽見呂不韋問他的意見。他直覺呂不韋是知道自己其實是從以後穿越過來的,知道一部分人與事,但是他從來沒聽見呂不韋問他些什麼,反而是在一直旁敲側擊地在教自己去親身體會。
半晌,在呂不韋的注視下,餘子式開口道:“我現(xiàn)在滿腦子隻記得他死無全屍。”
呂不韋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歎道:“難為你了。”他伸手從盆裏撿起一根菜遞到餘子式麵前,“繼續(xù)吃菜吧。”
餘子式咬住了那菜就嚼了起來,盯著呂不韋半晌,他忽然問道:“李斯,曾是你的門客吧?”
呂不韋點點頭。
“那你對他印象如何?”
“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你和我說他死無全屍……我再想想。”
餘子式默默把盆往呂不韋那兒推了推。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再和你說個事兒,李斯死於政治鬥爭,他的對手。”餘子式抬眼看向呂不韋,“叫趙高。”
一瞬間,呂不韋的眼中猛地浮上詫異。半天,他才開口道:“李斯不能死。”頓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下去,“至少這二十年內絕不能死。”
呂不韋之後,秦國朝野,文治唯有李斯一人。
“放心。”餘子式看著呂不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是趙高,按李斯的權術智商,死無全屍的那個應該是我。”這點自知之明,餘子式還是有的。
呂不韋沉默了許久,似乎幾次想開口,最終卻是歎了口氣。“算了。”他沒再說什麼,隻是靜靜看著餘子式在對麵吃著東西。
終於,餘子式啃完最後一根菜,抬眼看向呂不韋。
呂不韋看了眼外麵的天色,心中了然,“又要出門找魏瞎子?”
“嗯。”餘子式點點頭,“約好了請他喝酒。”這些天他天天午後出門陪魏瞎子喝酒,兩人坐在酒館中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魏瞎子喝得半醉半醒的時候,就跟餘子式絮絮叨叨說些江湖上的事兒。餘子式這兩天聽了不少,覺得那老頭有意思,就索性天天敲詐呂不韋去請他喝個痛快。
呂不韋這邊已經(jīng)很識相地從兜裏摸出幾兩碎銀子遞過去了,作為曾經(jīng)秦國最有錢,後來又是秦國最有權的男人,呂不韋撐得很淡定,卻依舊忍不住嘮叨:“別喝太多,傷身。”
餘子式把銀子塞好,抱起桌上的空盆,朝呂不韋點點頭,“放心,那我走了。”
“嗯,去吧。”
眼見著餘子式快要走出門的時候,呂不韋忽然開口喚住他,“帶把傘去,今兒這天怕是要下雨。”
“知道了。”餘子式腳步?jīng)]停,直接走下了臺階。
餘子式走遠後,呂不韋坐在榻上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從袖子裏再次掏出兩封信,他盯著它們看了很久,眼神有些發(fā)沉。
不久,鹹陽傳來消息,李斯上《諫逐客書》,秦王廢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