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招搖的暗紅酒旗下,年輕的將軍牽著馬百無聊賴地?fù)壑砩系幕覊m,時不時抿兩口隨身帶著的桂花酒,像是在等人。
王賁完全承襲了他父親大秦武成侯王翦的低調(diào)作風(fēng),此次外鎮(zhèn)西北,他所帶的不過是舊部寥寥幾人,紅鬃駿馬幾匹,幾壇子王翦親手埋在院子裏的桂花酒,僅此而已。見慣了沙場與流血犧牲,王賁反而越發(fā)貪戀清靜,想了想百官夾道送行痛哭流涕的場景,他覺得還是自己現(xiàn)在這樣來的清爽舒坦。
人生在世,想著名垂青史,不如及時行樂。王賁低頭又看了眼餘子式一大清早命人送過來的書信,幽幽歎了口氣。
這趙高的風(fēng)光日子著實(shí)是不易啊。
“將軍!”
身後一位白袍副將忽然喊了王賁一聲,王賁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遠(yuǎn)處道路盡頭,少年?duì)恐R,玄衣長劍,一雙漆黑的眼。王賁嘴角勾了下,隨手甩了手中的書信。
清麗晨光下,一行人緩緩步出鹹陽城,吊兒郎當(dāng)沒個正形的年輕將軍,木訥寡言的副將,開著下流笑話給大家解悶子的騎營少將,插科打諢的幾位沙場老軍痞,還有一位沉默的少年皇子,從身份地位到脾性口味都是千差萬別一群人,因緣際會地湊到了一起,喝著一樣的酒,去向同一個遠(yuǎn)方。
這一幕莫名讓人唏噓。
好巧不巧,剛從城牆上被放下來沒幾天的浪蕩子李由李大公子打城門口經(jīng)過,正好撞見了王賁這一行人。
王賁也認(rèn)出他來了,偏著頭打量了他兩眼,笑著喝了口酒,就這麼牽著馬從他旁邊走了過去,一派氣定神閑,他根本沒把李大公子放在眼裏。
被徹底無視了的李由臉色青了,迴頭看向正在逗自家副將的王賁,“王賁!”
王賁連眼神都沒扔給他一個,他連李斯都不放在眼裏,何況是李斯的傻兒子?
不僅王賁沒搭理李由,甚至那幾位王家舊部將領(lǐng)也沒迴頭看一眼李由,大家依舊該說說該笑笑,那聲音傳來,李由氣得差點(diǎn)一口氣沒提上來。
他忽然對著那一行人吼道:“王賁!你等著,老子一定要成為比你更強(qiáng)的將軍!你給我等著!”
王賁聽見這一句咆哮,終於賞了個眼神給那氣得快跳腳的鹹陽紈絝。
李由一見王賁迴頭看他,把頭一揚(yáng),一副桀驁囂張的混賬樣子。
世子殿下沒什麼興趣替李斯教兒子,他隻是心中頗為好奇,於是就問了一句,“你們李家人做將軍能打什麼?打女人嗎?”
李由瞬間就氣得漲紅了臉,他幾乎是跳著腳在衝著王賁咆哮了,“王賁你說什麼呢?誰打女人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王賁深深看了眼李由,不打女人?難不成還是打江山?可這江山我早打完了,李大公子你這豪言壯語未免說得遲了那麼一點(diǎn)啊。王賁笑了笑,也不說話,直接迴身就走了,留下李由一個人在原地跳腳。
李由就看著他們一行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了鹹陽城。
清晨古道,瘦草西風(fēng),那一行背影漸行漸遠(yuǎn),李由到最後放狠話放得嗓子都啞了,盯著那群王八蛋的背影扶著城門直喘氣。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端著杯水遞到他麵前,他咳嗽了兩聲伸手接過一飲而盡,下意識道了一句:“多謝。”
“還好嗎?”
“還行。”李由喘了兩口氣,忽然皺起眉,猛地抬頭看向一旁的人。
穿著件簡單青衫的男人倚著灰色宮牆靜靜看著他,一雙淡色眸子在陽光下折射出碎金色的眸光。
“趙高?”李由脫口而出兩個字,完全來不及掩飾自己的疑惑與詫異。這人一大清早在這兒幹什麼?
餘子式伸手不著痕跡地?fù)芰讼骂I(lǐng)口的衣襟,確認(rèn)沒從李由的眼中看出異樣,他才輕輕說了一句,“是我,你在這兒做什麼?”
李由支吾了兩聲,“我,我在這兒……我隨便走走,你怎麼在這兒?”他看了天色,“不對啊,這不是早朝的時辰嗎?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有些事兒要處理。”餘子式看了眼略顯狼狽的李由,“你早點(diǎn)迴家吧。”
李由忍不住又看了眼王賁離去的方向,剛轉(zhuǎn)開視線,又在城門守衛(wèi)的試探眼神打量下臉色更黑了一層,他深吸了口氣,迴身對餘子式輕輕點(diǎn)了下頭,平靜道:“那趙大人,我就先迴去了。”
餘子式點(diǎn)了下頭,目送著李由離開。他看著這位鹹陽紈絝憤憤遠(yuǎn)去的背影,忽然覺得李斯這兒子挺不錯的,腰背筆挺,一身正氣。
等到李由消失在餘子式的視線中,餘子式才迴頭看向鹹陽城外古道盡頭,他走出城外,在道上立了一會兒,吹著風(fēng)人也冷靜許多了。
他扭頭看了眼四周,找了棵樹隨意地靠著,難得腦子裏全是空的,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想不出來。他安靜地靠著樹,迴身望著鹹陽城,耳邊隱約有車馬喧囂聲傳來,其中夾雜著一兩聲商人販夫的叫賣聲。
這就是鹹陽人過日子的動靜,世俗,市儈,熱熱鬧鬧。餘子式聽了一會兒,忽然忍不住低聲咳嗽了一聲。
也就在同一瞬間,一隻手拍上了他的背替他順氣,“哪裏不舒服?”
那聲音一響起,餘子式渾身都震住了,他緩緩抬頭看去,眼中全是不可思議。“你……”
黑衣的少年一頭薄汗,明顯是一路飛奔迴來的。
“你怎麼迴來了?”餘子式眼中難掩詫異,甚至連皺眉都忘記了。
“我待會兒會追上他們。”胡亥快速說了一句,抬手試了下餘子式的體溫。
餘子式猛地一下子抓住了胡亥貼著自己額頭的手,他看了胡亥一會兒,忽然用力將人扯了過來狠狠抱住了他。
那一瞬間,這輩子都風(fēng)裏來雨裏去的男人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胡亥抱上他,一點(diǎn)點(diǎn)用力,緊緊地抱著他,到最後渾身都輕顫起來。
“照顧好自己。”餘子式聲音極低,又是極為的堅(jiān)定。
胡亥輕輕拍了下餘子式的背,所有的翻騰情緒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字,他貼著餘子式的耳廓,輕聲道了一個字。
“好。”
他日重逢,我要見到你依舊是如今的樣子,不傷毫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