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裏,兩人坐在小書桌前。許濯簡單翻了一下林星遙的筆記本,字寫得幼稚不說,做的筆記還缺斤少兩的,有的地方寫著寫著還拖成了鬼畫符,一看就是打瞌睡時畫的。
許濯說,“你畫畫挺好看的。”
林星遙啪一下把自己筆記本搶過來,“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下周你可以抽空來找我,我給你補補課。”
不喜歡學(xué)習(xí)的林星遙並不想補課,“不用了,你把筆記借我看看就行了。”
“想偷懶?”許濯一笑,一眼看穿林星遙的心思。他隨手拿過桌上一支鉛筆,“我先給你標(biāo)注幾個地方,是課本上都可以找到的內(nèi)容。”
他正要寫字,目光卻忽而一轉(zhuǎn),落到一個地方。那鉛筆本壓在一疊本子上,本子橫七豎八,卷邊翹頁地摞在一起。其中一個課本夾在其中,舊封麵卷起一角,露出底下的書頁。
許濯靜了片刻,手中鉛筆輕輕落在那頁紙張上,微微往下一壓。
書頁的右下角有三個字,手寫的,字體幼稚:林雲(yún)星。
他垂著眸光,聲音低緩,念出這三個字,“林雲(yún)星。”
林星遙順著他手裏的鉛筆看過去,“哦”了一聲,“這是我以前的名字,初中那會兒我外婆給我改了名。”
“為什麼改名?”
林星遙晃了晃腳,狀若無所謂道,“你知道的,我爸做了那種事,外婆怕有人欺負(fù)我,所以改了名,還搬了家。”
許濯半晌沒說話。他仿佛在想什麼事,垂眸時雙目清冷,麵上的暖意散去,他安靜地坐在桌前,像一個精美的機器人。
林星遙沒聽到迴應(yīng),疑惑抬起頭。下一刻許濯也看向他,溫暖再次迴到他的眼中,還有一絲歉意,“對不起,總是提到你的傷心事。”
這時房門被敲響,外婆推門進來,手上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老人過來把盤子放在桌上,看到兩人麵前攤著筆記本和練習(xí)冊,欣慰道,“小許呀,辛苦你教遙遙學(xué)習(xí),來吃點水果。”
許濯主動接過盤子,“謝謝外婆。”
外婆笑瞇瞇過來,順手給林星遙收拾淩亂的桌麵,一邊與許濯閑談,“小許真是個好孩子,成績這麼優(yōu)秀,還願意和我家遙遙做朋友。這要是換了其他小孩,指不定還嫌棄我家遙遙不愛學(xué)習(xí)呢。”
林星遙今天好幾次被說不愛學(xué)習(xí),忍不住頂嘴,“學(xué)習(xí)不好怎麼了?小時候?qū)W習(xí)不好長大了賺大錢的人多著呢。”
“嘿!傻小子就知道賺錢賺錢,那腦子裏有知識和沒知識的人能一樣嗎?”
林星遙賭氣哼哼,反倒許濯開口道,“星遙在學(xué)校裏朋友比較少,平時沒有一起學(xué)習(xí)的同伴。十班的老師也大都比較嚴(yán)格,或許他不大適應(yīng)這種模式。而且星遙總是坐在最後一排,有時候可能聽不大清楚老師在講什麼。”
林星遙一怔,老人卻流露出與方才不同的神色。她頓了片刻,慈愛道,“小許真是個好孩子。”
許濯沒在林星遙家裏待很久,他還要迴家準(zhǔn)備商賽相關(guān)事宜。林星遙把他送下樓,許濯的自行車就停在樓下。
許濯打開車鎖,起身扶起自行車,“那我先走了。”
“嗯。”
許濯看著林星遙,聲音低緩好聽,“剛才我是不是多話了?”
“啊?——沒有。”林星遙不大自在。不如說他甚至暗暗地感到開心。每次他完成不了作業(yè),考試成績太差,迎來的都隻有老師的批評與不解。沒有一處好,處處都是錯。
被批評了太多,他自己也漸漸對此感到麻木,隻當(dāng)“差生”就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標(biāo)簽,無所謂佩戴著。
可當(dāng)聽到許濯那番話的時候,林星遙才恍然覺得,原來錯或許也並不都在他自己身上。
原來也是有人會為他說話的。
“我挺高興的。”林星遙揣著褲兜,低頭蹭地上的石子,“你來我家玩,我很高興。”
他說這話時有些不敢看人,覺得挺羞恥。一陣風(fēng)攜著冷意吹過,他感到一隻手拂過自己的發(fā)絲。
林星遙抬起頭。許濯隻是輕輕撥了下他的頭發(fā)便收迴手,“頭發(fā)上沾了點灰。”
接著對林星遙說,“我也很高興。”
他注視著林星遙,專注的目光穿過寒風(fēng),如一牆靜謐的火爐,叫畏冷的人眷戀蜷縮,不願離去。
林星遙忽然生出荒謬的想法——他好希望許濯一直這樣看著自己。
如此他或許就再也不會感到寒冷-
周末一過,林星遙的好心情被周一這兩個字打垮。新的一輪枯燥上學(xué)生活又開始了,不能窩在被子裏睡懶覺,要忍受吵鬧的同學(xué),黑臉的老師,沒完沒了的作業(yè)。
林星遙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決定和班主任請假。他很忙,晚上有時候要去網(wǎng)吧,有時候要陪外婆,而學(xué)校的晚自習(xí)的作用對他而言不過是趴在桌上發(fā)呆。
早自習(xí)過後,林星遙吃完早飯迴到班上,徑自去辦公室找老師。班主任正在辦公室裏批改作業(yè),聽林星遙說要請長假,皺起了眉。
“你還要請假?”班主任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的成績嗎?”
林星遙打了半天的腹稿就在這種不耐和不解的眼神中消散了。他背著手站在老師麵前,小聲道,“我外婆生病了,我要陪著她。”
“林星遙,不要再總是找借口了。我知道你不愛學(xué)習(xí),但你不能逃避這件事啊。怎麼,大學(xué)不念了?高中畢業(yè)就去打工?你現(xiàn)在成績這副樣子,作業(yè)不交,上課打瞌睡,你還想不來上晚自習(xí)——你自己說,我怎麼答應(yīng)你?”
“我要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老師,隨你寫不寫作業(yè),來不來上學(xué)。可我不可能不對你負(fù)責(zé),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到現(xiàn)在還要管你?你現(xiàn)在很多道理都不懂”
班主任苦口婆心教導(dǎo)林星遙,辦公室裏坐了不少老師,沒人聊天,大家都安靜聽著林星遙被批評,時而看過來一眼。
林星遙雙手背在身後,不自覺握緊了手指,指尖泛紅。
他感到難堪和羞恥。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個臉皮很薄,自尊心強的小孩。大家都以為他是個不務(wù)正業(yè)、早已沒皮沒臉的差生。可沒有人來問他為什麼,如果有,林星遙就會老老實實解釋,上課睡覺是因為遊戲陪玩總要陪到很晚,如果說不陪了,對方可能錢都不會給;作業(yè)留著空白是因為真的不會寫,他不願找別人的作業(yè)抄,更不會去問。
他討厭被圍觀,被觀察,那感覺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沒有反抗力的動物,隻等著一切都被陌生人評價。曾經(jīng)他的父親搶劫殺人入獄,於是他在所有人麵前也不再是林星遙,而隻是“殺人犯的兒子”。
再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哎,是許濯啊。”
林星遙輕輕一眨眼睛,身體僵住。他聽到身後響起一聲熟悉的“老師好”,接著腳步聲朝他靠近過來。
班主任笑著與許濯打招唿,“來送作業(yè)?張老師剛出去了。”
“嗯。”許濯經(jīng)過他們身邊,腳步自然地停住。他溫聲開口,卻是對著林星遙,“星遙,你來請假?”
林星遙傻乎乎看著他,點頭。許濯便轉(zhuǎn)頭著對他的班主任說,“黃老師,星遙的外婆最近在中心醫(yī)院住院,星遙每天晚上下了晚自習(xí)還要往醫(yī)院跑,迴家的時候都十二點多了,挺辛苦的。”
班主任長長地“哦”了一聲,“你爸爸媽媽也在中心醫(yī)院上班吧?”
許濯答,“是,有時候我也順路陪星遙一起去醫(yī)院。”
班主任看向林星遙的眼神漸漸發(fā)生了變化,“唔,那這事是挺重要的。這樣吧,你寫個請假條給我,我先給你批一個月的假,之後如果還有需要的話,我們再一起商量。”
林星遙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微一彎腰,“謝謝老師。”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辦公室,林星遙的教室就在這一層,許濯則要上樓梯。林星遙跟在許濯身後,看他高挑挺拔的背影,安靜而沉穩(wěn)。
他不知哪來的衝動,開口把人叫住,“許濯。”
許濯剛上樓梯,聞言轉(zhuǎn)過身。林星遙手心發(fā)熱,支支吾吾開口,“謝謝你。”
許濯一笑,看著他泛紅的耳尖,“這麼客氣?”
“我”
淡淡的陰影落下,許濯重新走下樓梯,來到他身邊。
“剛才看你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怪心疼的。”許濯的聲音低而溫柔, “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抬起手,修長手指微屈,指節(jié)輕輕蹭了一下林星遙的臉頰,若哄慰姿態(tài)。那一下驚動了林星遙的睫毛,像蝴蝶一瞬撲閃。
蝴蝶撲進林星遙的胸腔,令他的心髒忽地深深悸動,酸漲滿溢。